如果,玄晏有个万一,他要这寿命,有何用?
声音走火入魔地回荡在他耳边。秦石揉搓双耳,试图将声音抹掉。
“秦道长,掌门遣弟子送衣物来了。”
底下有两个弟子捧着衣物过来,是两件厚实的大氅,竟看不出是什么材质做的。想是清鸿在旁边隐元宫里见到他失魂落魄的模样,特意差人送过来。
秦石初时没听见,弟子憋足力气喊了好几声,他才恍然地飘了下来。
真是飘下来的,他的步子比毫无基础的普通弟子还要虚弱。两个弟子对视一眼,其中一个小心翼翼地问道:“秦道长,您……”
他们原想劝他去掌门那儿坐坐,说不定嘴巴刁钻又毒辣的清鸿能让秦石清醒过来。然而话到了嘴边,怎么都说不出口。
秦石从玄晏的随从变成山下的将军,再变成他们须得好生对待的道长……身份变得太迅速,他们有些手足无措。
秦石眼神飘忽地摆摆手,转身便欲回房歇息,身后却传来玄晏的声音:
“你们在做什么?”
弟子们见长老如老鼠见了猫,纷纷一个激灵,噤若寒蝉地行了礼就跑。秦石茫然地望他一阵子,这才意识到玄晏回了洞明宫,百般思绪之下,竟然莫名其妙地开口:
“你回来做什么?”
玄晏不动声色地皱眉,然后缓缓亮出一把剑来。
剑很清亮,浅淡的月色下弥散出水波般的幽蓝冷光。此时剑身躺在玄晏手中,便像是他捧着一汪幽蓝的月。
秦石行伍出身,见到幽蓝色泽,当即下意识地皱了眉,说道:“这颜色可不吉利。”
凡间的剧毒之物,和他只见过区区几次的见血封喉的东西,都是这个颜色。
玄晏淡淡地道:“没什么吉不吉利的,用来杀玄凛的兵器,要那么漂亮作甚。”
他一顿,话题很快转了回来。
“倒是你,方才在做什么?”
我在想你。
秦石的脸皮还没厚到可以直说的地步,索性闭了嘴,一言不发地瞪他。
玄晏与他对视,见他不打算开口,也没想逼迫他,径自收了剑往里走。秦石恼羞成怒,张嘴便来:
“今晚月色真美。”
说完他就想甩自己一耳光。
好好的糙汉子,怎地和玉京吟诗弄月的文人似的,见着月亮就胡诌。
然而无论如何,不管他心中有多后悔,一炷香后,玄晏拎着两坛酒,与他坐在了屋顶上。
长老的洞明宫在玄天山东北角,虽然隔着幽深的山涧,但地势只比掌门的隐元宫低一点点,因而坐在屋顶时,放眼便是漫天星斗与点点烛火,也难怪秦石之前看走了神。
“上一回我们这样坐着喝酒,是什么时候?”
玄晏冷不防问了一句,秦石没想起来,眼前却忽然窜出他俩在神武营时的场景。
也是大半夜的,两个疯子对着雪月发疯。
恍若隔世。
玄晏拍开一坛酒递给他,自己又拍了一坛,却拎在手里不喝。秦石仰头灌了一大口,意犹未尽地抹抹嘴角,奇怪地看他:“你怎么不喝?”
“我想了些对付玄凛的法子。”
这是两人如今最不愿面对的话题,秦石说不清心中是愧疚还是心痛,只听他道:“我之前说的自有办法,并不是哄清鸿玩的。要收拾玄凛,祭奠我含冤而死的师兄们,即便只两百多年修为,我也有十足的把握。”
秦石心下一喜,正要问他,眼睛却忽然一花。
是错觉吗?
他张张嘴,却觉得浑身绵软,使不上力,连拎着酒坛子的手也跟没骨头似的,渐渐松开了酒坛,任其骨碌碌滚出屋檐,在地上摔得粉碎,酒水横流。
秦石烂泥一般倒在他身边,唯独眼睛圆睁,似是意识到他的打算,试图阻止他。清隽的玄晏却轮廓模糊,一个变两个,两个变四个。
他终是昏了过去。
玄晏垂眼看了看自己拎着的酒坛,也扬手一扔,将之摔碎,再挥挥手,示意闻声而来的守卫弟子退下。
他捡起被秦石随手丢在一旁的大氅,动作轻柔地将其卷在秦石身上。
——方才,他与清鸿在隐元宫议事,转头便看见了在屋顶发呆的秦石。清鸿心领神会,让弟子准备了大氅送来。
他抱起秦石,因为短时间失去两百多年的修为,手臂有些松软无力。可他还是神情淡漠地将秦石送回屋中。
月色黯淡。
所有窗子都被细心地掩好,玄晏坐在床沿,在他脖颈上平和一吻。
“好梦。”
-
半个时辰后,清鸿玄晏与铸剑师中的师妹,三人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蒲兰附近。
戈壁大漠的月色肆意地泼洒,清鸿依旧噙着戏谑的笑,只是不再如之前那般肆无忌惮。
铸剑师的师兄之前奉清鸿之命,与一众守卫弟子潜伏在这浅浅的湖水附近,看守真阳祖师留下的宝物。玄晏的新佩剑,便是之前他发现的天外玄铁铸造而成,清鸿也亲自下去看过,对剩下的宝贝很感兴趣。
“祖师一定在湖底藏了不少宝贝,回头遣弟子下去挖挖,说不定能找到更多好东西。”清鸿摩拳擦掌,瞥见众人异样的神色,终于想起了正事,“师叔,你当真要这么做?”
玄晏神色平淡,“你要是能有别的法子,也不枉我这么辛苦了。”
清鸿的神情愈发正经。
“然而这么多金丹……”
有玄晏的提示,弟子们已经下水搜寻过了,找到了三颗真阳祖师留下的金丹。护送金丹要花不少力气,清鸿让弟子们不要声张,只在湖水周围设下重围,以防有人窃取金丹。
天外玄铁掀开之后,底下露出的宝物只有冰山一角,能迅猛地提升修为的金丹只是其中之一。然而时间紧迫,清鸿无心继续挖掘,又问了玄晏一遍。
“先前师叔你回复时进境快,一是因为之前突破过了,二是因为玄铁匕首贴身藏着,三是因为秦石阴差阳错给你打通经脉。这种大运很难走第二次,何况是祖师的金丹?”
玄晏抛来一个何必多说废话的眼神,清鸿当即住嘴,随即默不作声地看了一眼玄天山的方向。
他肯定不是最希望玄晏平安无事的那个。怀有这种期待的人,还在玄天山上躺着呢。
清鸿命弟子先送铸剑师兄妹回门派,然后取出了太极金印。
“……开始吧。”
第六十八章
秦石倏地睁眼。
他眼神飘忽了一阵子,逐渐安定下来。他抬起手,才发觉自己一直握着卷书。
据说是先任长老留下的。
他缓缓坐起身,盖在身上的袍子落在腿上。秦石这才意识到,他竟在榻上待了一宿。
清晨露重,寒气侵身,玄天山上更是如此——据说山底下已经下过好几场雪了。隆冬时节,他这样睡了一晚也没染风寒,只能是拜自身修为所赐。
屏风之外,几扇窗子整晚没关,放眼望去,庭中矮松寂寂,松针上托着一团团雪,不时传来雪团落地的声音。
前任长老闲时很喜欢亲自打理院子,洞明宫的许多物事都是他留下的,瞧起来文雅又干净。他舍不得动,心中也总有蠢蠢欲动的念头,让他不敢随意改换。
即便,如今他是长老。
“秦长老,弟子送衣物来了。”
两下敲门声,侍应弟子将衣物送入房中,从屏风后只能看见他四处忙碌收拾的影子。秦石翻身起来,那弟子却动作一顿,随即迅疾地收拾完毕,退了出去。
秦长老,是门中弟子对他的称呼。
他以为他排秦字辈。
事实上却不是。
掌门行清字辈,按道理,他应该与掌门同辈,或比掌门辈分高。然而纵观这几代所有字辈,根本没有“秦”字的身影。
换而言之,他是玄天门的异端。孤零零挂着长老的名号,不知何处来,不知往何处去。
然而只要他问起此事,那个慵懒不成模样的掌门便顾左右而言他,三下两下,总能将话题绕过去,让他自觉地闭嘴。
房门吱呀一声开了。
秦石披了衣裳,起身去关门,门外却有人进来,与绕过屏风的他径直对视。
丹言不动声色地皱眉。
秦石觉得他皱眉的样子似曾相识,又想不起在哪见过。正在发愣,对方先淡淡地开了口:“我见房门没关,便进来看看。”
这理由找得蹩脚,长老的房门又不是洞明宫大门口一眼能望见的。
秦石估摸着他有事找自己,丹言又说:“掌门找你。”
丹言似乎从来没把他当成过长老,秦石却觉得很正常,甚至觉得,丹言不该叫丹言,应该有别的名字。可他想不起来。
只要他一试着回想,脑子里便像是几只饿鬼在不停地撕扯抓挠,疼得他不敢多想。
掌门清鸿说他是得了天道运势,受了世外高人的修为,晕倒在玄天门山门前,被弟子发现,报给掌门。清鸿不忍心上天对玄天门的恩赐流落在外,便将他带回门中,好吃好喝地供着,还给了他个长老的身份玩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