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不曾在他的回忆中正面出现过,但却无时无地不昭示着自身存在的人。
他记得八百年前自己有一个师门,人不多,却师兄弟友爱。他们既然都是平辈相称,那师门又是怎么来的?他居然都忘了,没有师傅,哪里来的师门。
在某一个平淡无奇的日子,走过小巷的人,不是他见惯了的小贩,不是行色匆匆路过的商客,不是不怀好意盘算着诱拐孩童的恶人。
那是一个面嫩的青年。
腰间挂了一只装酒的葫芦,还有一把劣剑。青年走得摇摇晃晃,不知是不是喝多了酒,每走一步,葫芦和剑鞘就撞到一块儿,丁零当啷响的很好听。
比风吹过小巷的凄凉呼啸要好听数倍。
年幼的他听得非常专注。
那青年醉眼朦胧,却还是发现了窗内有个探头探脑的小孩儿。虽然修了道,性子却还是跳脱不已,青年屈指敲了敲窗棂,笑问:“你在看什么?”
“……”
见他不答话,喝多了头疼的青年便按着眉角走远了。
看着青年越行越远的身影,平日沉默寡言被人误认为是哑巴的小孩儿,抓着窗子开口道:“我……”
他的声音太过细弱,青年并未听清,也没有因此停下脚步。
窗棂上的木刺扎入了小孩的手掌,他过了许久,才从窗边离开,坐回到自己的小床上。看着满手的细痕和木刺,他似乎没有知觉一般,喃喃道:“我……在看你啊。”
他见过许多喝醉了的人。有的喝醉了便爱大着嗓门怒斥妻儿,有的便胡乱撒野,摔碗摔桌的声响整个巷子都能听见,有的不论遇上谁便红着脸大打出手,不到力竭就不收手。
他还没见过这样的人。喝醉了也不闹,一双眼清浅地好像盛满了春水,还对着他笑。
但他没有开口,让那个人走了。他还能再见到他吗?
萧道鸾对着回忆中,那个缩在墙脚一动不动的小孩默默道,会再见的。
小孩此后一连几天都趴在窗口。从前他就很喜欢趴在窗口,如今更是仿佛生了根一般,除了吃睡就不挪开。
守株待兔的法子很傻。
但那只他等了许久的兔子还是撞了上来。
青年这次没有喝醉,腰间的葫芦也不见了。他似乎没忘了多日前打过招呼的小孩,和气笑道:“好巧啊。”
不巧。
见小孩盯着自己腰间的物什,方才吃喝了一顿付不了酒钱只能拿葫芦抵账的青年有些心虚,掩饰道:“你在看我的剑?”
他只想和青年说话,绝不愿再犯数日前的错误,点头道:“嗯。”
青年随手拔出剑,耍了个剑花,笑道:“好看么?”
☆、第72章 很好
“没看清。”
其实一团剑光也很好看,比起只有过年才能看到的爆竹火光还要好看,但他害怕自己这么说了,对方就会把剑收起来。卖饼的小贩也是这样,挑着小喷喷的麦饼路过,见他双眼紧盯不放,便笑问他这饼香不香。若是他点头,却又拿不出钱来,小贩就会转头离开。
青年像是没看出他不怎么真心的谎话,手腕一沉一定,两指夹住颤抖不已的剑锋,又问道:“这回看清了?”
窗棂的空隙并不很大,但小孩的手臂细瘦,穿的衣裳也不厚,正好能够穿过。木条硌在胳膊上有点难受,但他还是伸出手,轻轻碰了碰青年手中的剑。
指腹才碰到剑锋,就缩了回来。
青年的眼睛笑眯成了一条缝:“很冷吧?”
这人是故意的,他几乎立刻就断定。冬日里屋檐的冰棱,都不会冰得让人握不住。不知青年耍了什么手段,一股寒意从指腹冲到了心口,让他咬了咬牙才忍着没缩回身子。
“和你开玩笑呢,怎么不说话?”青年偏头想了想,像是觉得自己这般欺负小孩不怎么上道,便很和善地伸手道,“剑这种玩意儿小孩还是少碰的好。我也不是有意欺负你,就像让你长个记性。来,把手伸出来,我给你暖暖。”
青年搓了搓自己的手掌,摊开在窗子边上。
他把快要冻僵了的指腹在木头窗子上擦了擦,感到有些知觉了,就重新伸了出去。
“你这小孩……”青年笑了笑。后边儿本该跟着一句不错的话,怎么也得有几个褒奖的词儿,但因为小孩随后的动作,都变成了无声的惊叹。
白嫩嫩的小手飞快抓住了剑锋,不管不顾会不会被划伤,握紧后直接收了回去,动作敏捷得青年根本来不及阻止。
他的剑被一个小孩儿拿走了。
那小孩看起来还没有剑高。
青年愣了片刻,才着急起来,伸手想要隔窗抓住小孩。但他的胳膊比小孩粗了不少,没法子从窗中穿过,只能把窗框拍得砰砰作响:“唉,把剑还我!”
小孩抢了剑,没有跑开,转身背靠着墙蹲了下来。他听着青年微恼的声音,心中没有半分害怕。他不怕对方打他骂他,他只怕对方不声不响离开。
他拿了对方的东西,对方应该不会再走了吧。
怀中揣着一把剑,连着好几天都没能睡熟的小孩,靠着墙脑袋一耷拉就睡了过去。
几天后,赶着去东南看一线潮的青年还是离开了巷子。他拿回了他的剑,还带上了个甩不开的尾巴。
青年安慰自己道,小孩闷不吭声的样子就很好玩儿,当然被自己从睡梦中拍醒时一脸震惊的模样,要更有趣。再说收了一群年纪不比自己小的徒弟,也该收个年纪小的,享受享受真正为人师长的感觉了。
既然遇上了,那就是他吧。
“别惦记着这把剑了。等你大了,为师送你一把便是。”青年迫不及待地拉起小孩的手,向着巷子深处走去。
青年没有发觉,当他牵起小孩的手时,对方的目光早就没有落在剑上了。
剑是很好。可是他已经找到更想要的东西了。
……
沈恪来时便寻好了一叶轻舟,同艄公说好了价钱。艄公将船系在水流平稳处等了半日,终于又见到了雇主。
“走吧。”沈恪抱着萧道鸾上船,艄公也没有多问一句。此地土地贫瘠,民风剽悍,别说见到个脸色苍白需要上被抱着的人了,就算再来两三个缺胳膊断腿流血不止的,艄公也能面不改色地撑起篙来。
船上有个低矮的棚子,沈恪弯腰走进,顺手将帘子放了下来。
艄公在船头唱着些不着调的歌子,水声比起在江岸上听着要响。过了界石后十里,江面开阔,小船只是轻微摇晃着,并不颠簸。
沈恪让萧道鸾靠在自己的肩头,船身摇晃,两人离得远了,他便伸手将人揽回来,若是离得近了,他便乘势亲亲碰碰,说不出的快慰自在。
这一段水路要是没有尽头才好。
乘了半日船,沈恪即便不舍,还是在一个小渡头上了岸。他倒是想和萧道鸾窝在船上,一路漂到东南,但无论是萧道鸾的昏迷,还是后头不会轻易放手的追兵,都让他不得不打消这个念头。
上岸,寻个隐蔽处歇几日,换艘船继续走水路。沈恪盘算着这样一来,应当能和追杀者错开。
寻客栈住下不难,不引起旁人的注意不难,难的是萧道鸾至今还没有醒来。
是伤的重了吗?
坐在客栈的上等厢房里,沈恪皱眉沉思,修士受了伤,寻普通的大夫是无用的。能替修士疗伤的人,不说他在此处未必能寻得到,便是寻到了,也难保对方不是怀着恶意。他们离西南还近,能寻到的修士也许就是暗藏的追杀者。最妥当的法子是回到剑池,剑池中人总是可靠的。
但萧道鸾这样昏迷着……回剑池少说还要半个月,真的没事?
沈恪起初盯着萧道鸾看时,确实是忧心忡忡。他还没见过萧道鸾这么虚弱的模样,哪怕之前被境界远高自己的修士所伤,对方清醒时的气息还是凛冽的。像是没有鞘的剑,就算想要收回,都不知该如何是好。
沈恪摸了摸对方苍白好似素瓷的脸,就没能收回手。在关中缠着萧道鸾谈星星谈月亮,只是因为他本能地觉得有些危险。怎么会这么觉得呢。萧道鸾的修为虽然比他高,可是年纪却足足小了他七八岁。这种事,怎么看也该是阅历丰富的他占据主动才是。
沈恪心中稍定,想着自己再怎么乘人之危,也不能在这个时候,对方若是醒着无力也罢了,但这醒都没醒……
“是你?”萧道鸾睁眼道。
沈恪先是一愣,随后笑道:“不是我,还能是谁?”他本就坐在床沿,此时单手一撑便跃上了床。也亏得萧道鸾迫着他习剑的时候,将身手练得不错,一连串动作直到把萧道鸾的双手拉起按在头顶,都行云流水般没有滞碍。
先前想的便是乘人之危,如今可好,对方若有所感醒来,像是有意要回应他似的。
沈恪将手探入萧道鸾的衣襟,攥紧了同心锁,将它一点一点拽出怀中。链子在他的手腕越缠越紧,好像这样拽住的,还有两人间散漫了许久的情思。
链子有些冷了,因为沈恪手心的温度更高。
他低头凝视着萧道鸾,想要在对方的眼中,看看自己无比急切的倒影。
萧道鸾的眼神清澈,绝不会像他一般被欲.望所蒙。有一些失落,但也不甚要紧,本来就是他求的多,若是时时刻刻要计较着这个,那他早就放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