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恪没有挑林谕下手,因为他在偏厅之中的地位并非最高。如此有些遗憾,若是能看到对方因为胆怯而露出丑态,想来他多少也能有些安慰。
林家主事被剑锋顶着,依旧气定神闲,不知是看出沈恪无意杀他,还是有恃无恐。
干瘦男子瞥见主人遇险,当即回撤。萧道鸾也看向了沈恪。
沈恪没有对上那有些疑惑、有些不明的目光,专注地看着墨剑剑锋,沉声道:“劝你别伤了他。”
林家主事道:“此话何解?”
“他便是剑池少主萧道鸾。如果不想太原林家自此被缠上,每时每刻都要提防着剑池报复……”沈恪勾了勾嘴角,神情有种自我厌弃的残酷,“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当了那么久林家主事,不会不懂这个道理吧?”
剑池虽然不如连山、归一两宗弟子众多,但在剑修中的声名更有盛于后两者。林家在关中一带开枝散叶,交游广泛,自然对同列为三大剑修宗门的剑池有所耳闻。
若说那人真是剑池少主……确实有些棘手。
林家主事心思急转,这口口声声要代林子由算账的青年和剑池又是什么关系?若是为此事与剑池结下梁子,利弊到底算作如何?
商人趋利避害的天赋,让他很快得到了答案。
“林四,住手!”林家主事喝了一声,随即笑道,“不知来的是萧少主。说来我有个侄儿对剑道甚是有兴趣,不知少主能否指点一二?”
干瘦男子也不管萧道鸾是否会继续出剑,得了命令便收手退回到林家主事身后。
沈恪看了他一眼,收回墨剑,走到萧道鸾身边。
直到现在,他也没抬头朝萧道鸾看上一眼。他能猜出对方的眼神。至多是有些不解,却不会因为被利用而感到气愤。但就是那些轻微的疑惑,已经让沈恪无法承受。
他喜欢萧道鸾的美貌,着迷于对方的修为,却唯独没打过他家世的主意。
在此之前没有。
林家主事不是客套,真的差人去唤子侄过来。偏厅中一片和睦,仿佛剑拔弩张的局面从未出现。
主事的开了头,剩下的林家人也或热情或随意地上前和萧道鸾交谈。萧道鸾一言不发。
来人给自己铺了个台阶又走了,不知该如何腹诽萧道鸾。
沈恪强压着愧疚和沮丧,对萧道鸾说:“我给你包一下手。”
萧道鸾将手缩到了袖中,沈恪哑然,知道这是拒绝。
他还记得就在数日之前,对上叶正的那晚,他被剑锋割伤了手,萧道鸾是怎样笨拙而专注地将伤手裹成了个粽子。虽然布料缠得太紧,让伤口痛得愈发厉害,但至少他的心像是被烫过了一样熨帖的。
他生气了。沈恪后知后觉地想,原来萧道鸾也是会生气的。
沈恪抬头望去,见到萧道鸾紧抿着下唇,面色似乎比平日没有表情的时候更冷峻一些。他张了张口,想要说什么,一个不过十一二岁的少年便冲进了偏厅。
少年的手中挥着一把剑,刚进偏厅便喊道:“谁是萧道鸾?我要和他过过招!”
林谕喝道:“胡闹!”
沈恪看着那和林子由有三分相似的面孔,冷声道:“林子沛?”
林子沛昂头道:“是我。你就是萧道鸾?我要打败你,看看谁才会成为步虚之后的剑道第一人!”
林子沛……当时只有五六岁的小孩,完全不明白善恶是非,却早早学会了仗势欺人,将并非一母同胞的兄长看作了最好的陪练,偶尔兴致来了,便将练剑时要用的木人换成活的。活的这一个会跑会动,受伤了还会呻丨吟会流血,不比那个剑痕道道的木人要有趣许多?
沈恪将萧道鸾的事暂时抛开,一把握住小孩的手腕,果不其然感受到了微弱的剑气在经脉中运行的迹象,眼中是他自己都未曾发觉的冷意。
“我不是。但你恐怕……永远没有那个机会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应该就发糖了,可以的话我会尽量多发一点。因为这个大之后剧情就要急转了。么么。
☆、第47章 天真
林子沛自小被宠着惯着,哪里被人甩过这样的黑脸,一伸脖子一瞪眼,傲然道:“你不是他?那又算什么东西?麻溜点给我滚开。”
这一家父子三个为人脾性俱不相同,唯有一双桃花眼长得极像。但林子由的眼神要比少年深邃得多,没有时时会荡起的激情,更像浮了几片枯叶、此外便是沉寂的潭水。也许他也有机会成为嚣张跋扈的少年,就像眼前这个同样是林姓的少年一样。
沈恪道:“你不必知道我是谁——”
他将少年拉到身边,俯身道:“我代林子由向你问声好。”
林子沛的双目一时显得无神而茫然,显然是没有想起林子由是何方神圣。下一刻,他被人抓住的手腕便火辣辣地痛,比起练久了剑的酸痛感要强烈得多。练累了剑他便可以抛下不练,让使女跪着给他揉掐按摩,酸痛感很快就会消失,但是这种像是要钻到他骨肉里的刺痛感却没有办法立时缓解。他想要挣脱,但那人的两指像是钢铁铸成的一般,紧紧扣死了他的手腕。
林子沛被沈恪扣住,但林家的长辈们都没有吱声。大房、二房中的人自然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三房中的林谕知道自己若是开口,只会平添一把火。但那到底是他唯一写上了族谱的儿子,往后分家的时候也是有份的……
林子沛痛得两眼泛起了泪花,嘴里骂骂咧咧,都是些粗俗尖刻的话,不堪入耳。
沈恪听林子由说同样尖酸刻薄的话时,从不生厌。因为对方哪怕总是嘲笑讽刺他,从头到尾都是盼着他好。不像这个小孩,说出“死”字的时候,是真的巴不得他暴毙当场。
沈恪低笑一声,加重了手上的力度。
林子沛痛呼一声,林谕终于忍不住道:“子沛到底是个小孩儿,若有得罪了阁下的地方,还望多多包涵,回头我自会严加管教。”
“小孩儿?”沈恪低头看着那稚嫩却写满了仇恨的面庞,问道,“他是个小孩儿,所以做错了事就都可以原谅么?”
“凭什么?”
根本无关是非,只是亲疏有别。
这样也很好……至少这样他不用再犹豫。
在场众人中,没有一个人能比林子由和他更亲密,那么,他自然可以为了林子由,对这些人做出一些也许不那么好的事。
沈恪盯着林子沛的眼睛,冷冷道:“你说,凭什么?”
林子沛被吓得噤声,愣了许久才摇了摇头。他虽然娇生惯养,但也继承了林家人趋利避害的直觉。如果他再说错了什么,这个人真的会杀了他也说不定!
沈恪这两个“凭什么”是在为林子由抱不平,在场的林家人或许没听懂,或许听懂了,也会装作不懂。既然林家主事已经做出了向剑池让步的决定,那么在情势没有急剧恶化之前,他们需要的也只有顺从。一方的筹码是名闻天下的剑修宗门的无止境的追杀,另一方的筹码……目前是被破宅的屈辱,以及三房一个小辈的性命,他们还承受得起。
从某种角度上看,沈恪还是高估了林家人。就连林子沛的亲生父亲林谕出言回护他,考虑更多的也是分家时小孩能给他带来的利益。在被沈恪犀利如剑的目光扫过之后,他便不再出声。比起那份绝不算少的家产,还是保住自己的性命更为重要。
林子沛说到底只是个小孩,表面上不管有多嚣张跋扈,在被旁人欺负又发现自己无力反抗的时候,还是会习惯向长辈求救。他红着一双眼,蠕动着嘴唇,小声向偏厅中的亲人求救。戴着貂裘帽的是他的父亲,虽然不常和他们娘俩呆在一块,但在他病重的时候也会关切地赶回来,在他的床头一守就是一夜。穿着月蓝色长袍的是他的二伯,逢年过年送来的小玩意儿,都轻巧讨喜,很合他的胃口。坐在中间的是他的大伯,他偷着练剑被娘亲发现锁在了静室,就是大伯把他放了出来,说林家子弟爱做什么便做什么,又不是养不起一个闲人……他也不是不知道他们的关心和照顾,并非是出于亲情,但在这个时候,他也只能指望着他们的和蔼面容不完全是作假的了。
他怕激怒了那个面色阴冷的青年,所以把声音放得很轻,但确信坐的不远的几位长辈肯定是听到了的。
然而没有一个人为他求情。
林谕放下茶杯,林子沛感激地望向自己的父亲,却发现他不过是伸手扶了扶并没有歪掉的貂皮帽,很快又缩回手,去捧那杯像是永远也喝不完的茶。
林子沛在绝望之中想起了林子由是谁。
因为这相差无几的场景。
不过上一次他只是站在远处窥探,而此时他却成了其中最无助的那一个人。
听到那个洗衣妇的死讯时,他正坐在高椅上发呆。母亲的一个使女急匆匆跑进来,大约是看他年纪小,也没有顾忌,大声将消息说了出来。母亲没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但在林子沛眼中,似乎她眼角那颗红痣更艳了些,像是要滴出血来。
他突然想起,那个洗衣妇,似乎是某个人的母亲。他不喜欢那个总用阴沉目光注视着他的少年,却又觉得离开了对方这宅子就更死气沉沉。伯伯婶婶们送来的稀奇玩意儿堆了一个暗仓,也远远没有对方来的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