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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恪一眼认出了林谕。
那个陪坐在偏厅之中,身形微胖、笑容可掬的中年男子,有着林子由相似的桃花眼。只是那双眼睛此时已为堆积的肥脂挤成了小缝,偶尔瞪大时才能看到当年的神采。
林子由若是到了这把年纪,说不定也会长成个走路时要用手托一托肚子的富家翁……
沈恪的脸上方因这猜想露出点笑意,忽的想到林子由生死不明,大概是活不到能笑看儿孙的年纪了。
他目光直勾勾地盯着林子由的生父,道:“近来你可见过林子由?”
偏厅中毕竟都是男子,比起内堂的女眷要镇定许多。林谕闻言也只是轻轻一笑,道:“不知阁下和……犬子是什么关系?”
沈恪厌倦这些商人说话时时试探的样子,懒得多话,墨剑一拔,道:“见过,还是没见过?”
“自他离家远游,我父子已多年未见。”
沈恪点头道:“他托我代行一事。先和你们打一声招呼,即便你们不允,我也是要办的。”
他隐隐猜到比起多年没有发难的商贾林家,归一宗更可能和林子由的失踪有关。他甚至有种更可怖的猜想……是不是因为叶正找上他们那事,将林子由拖下了水?
那夜之后他也曾多方试探,叶正的死会不会为对方带来什么麻烦,林子由总说无妨。若是沈恪问得急了,他便替两人各斟一杯酒,搪塞过去。沈恪无法,只得提醒自己多加关注,要是归一宗发难,便自己挑了担子,免得连累了在师门前途甚好的林子由。
一晃神间,林谕问道:“何事?”
沈恪道:“替他娘亲迁坟。”
林谕叹道:“当年他娘葬的就不好,我也正琢磨着要换个宽敞些的地方,否则到了下面都伸展不了身子……”
饶是沈恪见的多了,也被他的厚颜无耻所震惊。林子由的生母下葬都过去了十多年,他要是真有心迁坟,早就该办好了。况且当年他的正妻找上了林家主事,用言不顺名不正的名头拦着不让林母下葬时,这位“情深不悔”的人可没站出来说过半个不字。
林谕何尝没看出沈恪面上的惊讶和鄙夷,但他选择了无视。这个人看着不好欺惹,他软上几分,给那死了多年的娘们和不知跑哪儿去的野种一个面子又如何?
沈恪不想再听他开口,直接问道:“葬在哪里?”
林谕愣了一愣,道:“这得问管事……”他连下葬都没有去,怎么知道葬在哪里。
沈恪的眼神阴冷,这时一直没说话的林家大房,如今的主事,忽然开口道:“阁下已将来意说明,家弟也允了此事。如此说来……也该算算阁下闯我林宅,破门之辱了吧?”
沈恪道:“闯也闯了,破也破了,你待怎的?”
林家主事淡淡一笑,挥了挥手,一直贴身站在他身边服侍的干瘦男子上前一步。
那一步让萧道鸾心生警惕,也不动声色地往沈恪靠近了一步。
干瘦男子面色蜡黄,像个药罐子。但病成这样还能让萧道鸾如临大敌的人,修为想来不低。
沈恪便道以太原林家的家底,不该只有先前那三个供奉拿得出手才是。
干瘦男子和萧道鸾彼此对视一眼,同时拔剑。
干瘦男子的剑很短,只有寸许长。如今剑修之中,会用这种短剑的人已经不多了。一寸短,一寸险,讲的是个以死搏生的道理。
林家家主含笑看着自己花了重金聘来的死士。富甲关中的名号岂是虚的?只要手中有财,即便是最了不得的剑修门派出身的人,一样得向他低头。
“怎么算?林家素来没有牵连旁人的家训,既然是阁下一人做事,一人当好了。今日把命留在这里,林家便不再追究。”
作者有话要说: 林家的剧情感觉拖了好久啊_(:зゝ∠)_
今天开始改成阴鸷文啦,过段时间再换
☆、第46章 利弊
修剑与修其余法宝不同,讲究的就是持剑之正。从古自今剑走偏锋的是不少,但真正站到了剑道顶峰的,依旧还是心性剑道都最醇正的人。
萧道鸾曾经点出林子由的剑道不正,而面前的干瘦男子,显然走的也是那崎岖小道。不过他比林子由走得更稳,也走得更远。
短匕一般的剑被他握在手中,灵活飞转,像是十指连着隐形的丝线,与之紧紧缠绕,可随意拨转。
“你是归一宗的人。”
虽然修习了旁门剑决,但运剑时的心法,依旧是归一宗弟子通习的那一种。萧道鸾和归一宗的人动过手,对这连绵不绝似枯实腴的心法并不陌生。
干瘦男子一脸谦卑道:“林四早已从宗门除名,如今只跟在老爷身边做些粗活。”
若是不看他手中短剑,只看蜡黄肤色和恭谦姿态,谁都不会怀疑他就是个普通仆役。事实上,在他踏出进可攻退可守的一步前,连萧道鸾都没有察觉偏厅内还有化神期的高手。
干瘦男子的脸木木的,似乎除了刻到骨子里的谨慎谦和,就再也没有其他表情。一位化神期的剑修,几乎可以在没有高手坐镇的宗门杀进杀出,怎么会沦落到给人当家仆?
萧道鸾对旁人的生计并不感兴趣,他会多看干瘦男子两眼,自然是为了他不在自己之下的修为。
沈恪倒是有些恍恍然,进了林家老宅之后,看到的、听到的,无一不让他心生厌恶。若是换了他,别说一做便是半辈子的家仆,就算应邀来做客,隔三差五也要出门去透个气。
也许男子有什么难言之隐,也许是一报当年不为人知的恩情,沈恪都无心去管了。他只想快些代林子由将想做的事都做完,然后上归一宗问个究竟,再然后——
早些年的热血和锐气被消磨之后,这个江湖已经让他感到喘不过气来。
干瘦男子的出剑便是极压抑的。
尽管短剑在他手中是那么耀眼,他本人都如同隐身在剑后的一个木桩,沾不到半分光彩。也曾有过繁盛的枝叶,然而现在只能等待即将到来的腐朽。
这个行将就木的人,却将萧道鸾逼退了数步。
还未落于下风,只是不想让两人的交战伤到沈恪,他不得不退。高手过招,哪里容得分神,干瘦男子几乎立刻抓住了机会,让形势变得更加凶险。
化神对化神。
沈恪的心猛然一跳,看见萧道鸾的右手腕被划出一道伤口。萧道鸾已经顺势卸力,但剑气依旧擦破了皮肤,血珠瞬间从中争先恐后地溢了出来。
干瘦男子步步紧逼,萧道鸾将越歌换至左手。
他的左手剑不逊于右手。两人曾一□□行数月,沈恪是知道的,但终于忘了满偏厅都是他深恶痛绝的林家人,一心只想着个被他有意无意忽略的事。
他让萧道鸾跟着来林家,自然是为了有所依仗,说话时能挺直了腰板……
然而他忘记了,萧道鸾或许不如他想的那么强。
至少没有强到能够毫发无伤地从林家离开。
为什么在他的心里,萧道鸾是不会被打败的呢?难道是因为他是自己第一个遇到的、与之亲密相处过的传奇人物?还是明知道剑道修为上还有更高的大乘期,却因为他是萧道鸾,所以便觉得无人可敌?
沈恪垂眼,还有一个可能……他知道萧道鸾为了那把墨剑不会拒绝自己,所以哪怕知道对方可能会落败、负伤,他依旧提出了请求。
他厌恶林家人时时刻刻的算计提防、虚情假意,却不代表着自己就完全可以从中脱身。
十年,怎么都该学会一些了。
所以才感到喘不过气来,因为他本身也在慢慢变成那披头盖下,让人仰望便觉得沮丧的黑云漫天了。
房内剑气纵横,但是交手的两人有意没有靠近沈恪和林家众人聚集之处。
萧道鸾战意高昂,干瘦男子的短剑也越舞越快。
沈恪看出他们之间棋逢对手、惺惺相惜的畅快。那么长的时间,都和自己厮混着,萧道鸾想来没有痛快地出过手吧?
身处绝险之境,对上旗鼓相当的对手,都是砥砺剑道的上上之法。这一战之后,无论胜败,想来萧道鸾对于剑道的体悟又能更上一层。
沈恪不无嘲讽地想,自己即便是出于私心,也做了件好事。
不过他不能等到两人战罢的时刻了。
萧道鸾不能败,他也不能把命留在这里。他要让林子由的生母风风光光地下葬,也要把自己的命抵在能给林子由一个交代的地方。
要做到这一点,光是看剑道修为是不够的。
林家的死士肯定不止干瘦男子一个,萧道鸾即便胜了这一个,又还要再打上多久呢?
沈恪在进门之时便把偏厅扫视了一遍。虽然他的眼力还不甚好,辨认不出干瘦男子那样的高手,但看得出众人之中哪些是久居上位的。这些久居上位者,自然是林家人,其余的死士,若是在偏厅之中,也只能是剩下的仆役了。
端茶续水的、立侍一旁的、拨挑火炉的……沈恪将他们的站位全都记在了心里。
干瘦男子是唯一贴身侍奉的,此时被萧道鸾引开,那么他——
“住手!”
林家主事和一名拨弄着火炉的仆役同时高喊出声,不同的是,前者被一把剑抵着脖子,后者从腰间甩出九节鞭,银光一闪又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