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来,有什么事?”蒋方铎问。
“领钱。”白辰答。
两人还没走到内堂,便开始下起雨来,悉悉索索地落在院子里,游廊的檐下立时挂起了串串雨幕。
白辰站在廊下,漠然看着雨水打湿了院中的青石板,洇过一道浅浅的焦痕,好像那三尺见方的地方刚刚被焚过一样:“近来县里可有怪事?”
蒋方铎不明所以。
“唉。”白辰叹了口气,指着那块黑影,“摆过尸体了?”
蒋方铎顿时语塞,半晌,白辰掬了把雨水泼在他的脸上,他猛地惊醒:“你如何知道的?”
白辰甩甩手:“大人,你一整张脸都写着,好烦好烦好烦……”白辰一把捂住自己的嘴,暗自啐了口,回头一定阉了那只色鸟。
蒋方铎在马厩了转了半圈,最后还是让马夫赶了辆马车,他心急如焚,只是顾着白辰的身子,还是弃了马车。
白辰上马车前,顺道瞥了他一眼,意味深长。
不知道是不是蒋方铎的错觉,义庄这里的风雨都大了很多,他下车的时候,脚下一不留神,一脚踩进了水坑,幸好被后下车的白辰拉住,不然堂堂的县老爷就要跌个狗吭泥了。
随从点了油灯,只是那点微弱的灯火怎么都照不开这个偌大阴森的义庄。
“这是今早送来的,两个月来的第六具。”蒋方铎接过了油灯,在前头引路,老顾头的那具尸身他还记得位子,离大门最近的那一张横板上。
“仵作验过了尸,然而都验不出个所以然。这一具,他同我说,这些尸身沾惹了妖邪。”蒋方铎欲言又止,“其实……”
“其实,你已经打算来找我了是不是?”白辰笑笑,随手去掀罩在尸身上的白布。
“等一下!”
☆、抽丝剥茧
“这么臭!”
白辰一跃而出,竟是连大雨都顾不得,气急败坏地跺脚:“蒋方铎!你不早说!”
蒋方铎一脸无辜地跟了出来:“我提醒你了,但还是晚了一步。”
“不对。”
白辰一把推开蒋方铎,又立时冲了进去,满屋子的腐臭,而这次他却像是浑然未觉似的。
老顾头的尸体依然是墨墨黑的一团,跟条烧火棍似的直挺挺地躺在木板上,白辰伸手按上他的脊骨,一条脊骨竟跟铁片一样,绷得直上直下的,如同那些个烤串,铁条上串了肉,就是眼下这尸骨的情形。
蒋方铎也没见白辰带了匕首,这人的掌心溢出一团幽蓝,瞬间凝结成一把冰凌刀,手起刀落,直接剖开了尸体的胸腹。
一道细长的口子,却叫蒋方铎满满当当倒抽了一口冷气。这明明是人,却几时成了一只乌骨鸡,皮肉,骨头,脏腑都变成了黑漆漆的一色。
“这这这……是怎么回事?”
蒋方铎终于发现自己的腿有些发软,然而想要迈步都做不到。
“仵作说的不错,确是妖邪做祟了。”
白辰指尖轻点,一滴水蓝的光斑慢慢渗进老顾头的眉心,旋即生出一条浅蓝的细纹,游走进整具尸体。白辰双眉紧锁,注视着那道蓝丝,游得越来越慢,颜色也越来越淡。
忽然,蓝点跳了两下,在男子的檀中穴处消失了。
白辰闭上眼,缓缓呼出一口气。
“精血被吸干了,魂魄都被吃了。”
蒋方铎听完,再是支撑不住,跌坐在了地上。须臾,方才结结巴巴地问道:“可知是何妖所为?”
白辰不经意地抹去额上的汗水,把蒋方铎拽起来,“目下不知,但多少还是有些头绪的。”
蒋方铎眼前骤亮:“真的。”
白辰:“自然。大人把捉妖的赏钱备好就行了。”
蒋方铎退开两步,抱拳道:“有劳白上仙了。”
义庄的另外几具尸体也是这般,里里外外皆同老顾头一样,被恶妖吸成了人干。
回到府衙后,蒋方铎特意命人准备了客房,六卷案宗早早地摆在了房中的书案上,水墨都已研磨好。
白辰笑他,是不是早就有所图谋了。
蒋方铎自认,他确是早想把这些案宗送到长空寺去,但仍是挂不下这张面子。好歹他是绥林之主,县里出了事,他又怎能推脱。
入了夜,大雨渐止,仍有淅沥的雨声敲在窗棱上,屋里的灯光依然亮着,蒋方铎记得仆从告诉他,已经添了两次灯油了。蒋方铎端了宵夜徘徊在门口,踌躇着从左踱到右,从右踱到左。
“蒋大人既然在门外,那便进来吧。”
白辰指着堆满一桌的案卷,揉了揉有些生疼的眼睛:“大人可细看过这些案子。觉得有甚不妥么?”
蒋方铎搁下木盘:“膳房刚煮的南瓜莲子粥,还热着。”
白辰笑盈盈地接过:“老夫正好饿了。”
蒋方铎忽然注意到他拿碗的手腕上,一圈灿金的手链子好像突然亮了一亮。
“这六人除了最后一个老顾头之外,皆是女子。我查过,有两个是元香楼的姑娘,一个是新来寻亲的外乡人,一个是水秀庵的姑姑,最后一个……是镇上原丰米行林家的一个丫鬟。按理说这六个人并无多大关系,凶手该是没有特定的喜好。只是……”
“只是什么?”白辰追问道。
蒋方铎皱皱眉:“这几人在的地方,我都亲自去查过,好像……好像认识她们的人,又像是不认识她们。”
“这话怎讲?”
蒋方铎指着第五个案卷:“元香楼的若初。她十三岁被卖进了楼里,十五岁起接客,可我问过鸨母,基本上她没有一个回头的恩客,每一次都是新客人,然后一转头,便将此女忘得一干二净。还有这个南玉,在林家六七年,依旧是个烧火的丫头,成天黑呼呼的一张脸,林家人也是过目即忘。”
“是啊,这妖祟要的,便是这个过目既忘。”
蒋方铎瞬身一颤,霎时好像醍醐灌顶。
白辰不急不慢地喝完了一大碗的莲子粥,还评价说:“糖放得多了些,我不太喜欢甜食。”
蒋方铎顺口接道:“我下回一定少放些。”说完,他一脸的尴尬。
白辰安慰得如同补刀:“还有火候,大人也要再控制一下,有些糊味了。”
蒋方铎整张脸涨得跟驴肝肺似的通红。
元香楼前迎来送往,满街的灯火都敌不过她家的热闹。门前的那两盏骚红的灯笼亮得人心都是色香满满的红。三三两两的男客刚一走到门口,就被一路飘腾下来的姑娘簇拥着进了门。
白辰的神情淡定自若,却无人知他早就色厉内荏了。
青楼,他从没来过,也没想来过。
经历了那日,犹如炼狱的死里逃生,对着山庄里的一片狼藉,满目所见,是断壁残垣的毁灭,宗门被屠杀,绵延的大火足足烧了十几日,整座山头,焚为一片焦土。
他仍旧记得,同门师兄弟对他的斥责,目呲尽裂。
他是宗门的罪人!一世,都血洗不去的罪孽!
那个曾在他身边低眉顺目,两颐生花的女子,成了其心头的一根魔刺,伤得体无完肤,他从不相信,原来这世间真的会有一种感情。
在如胶似漆的时候,会有一把冰冷决绝的利刃活生生地剜出你的心脏,而你却连后悔都无力。
手腕上突然一暖,一圈柔和的暖芒一点点晕入他的掌心,流连过他的掌纹,一寸一寸。白辰心头微微一颤,仿似这道金光直直地钻入了他的心底。
阿辰……
“白辰。”
蒋方铎虽然算不得青楼的常客,但久在京城,浸淫官场,他于青楼,却不是个雏儿了。
两人一踏上元香楼的台阶,便扑下来一名姑娘,甩着一方刺鼻的香帕,搂上了白辰:“公子,奴家想死你了。”
“呀!”
然后,众目睽睽之下,女子一脚踩空,“蹭蹭蹭”地滚下了石阶。
白辰一手按住腕间链子:“别闹。”
链子居然应了一声:“你都瞒着我上妓院了,我还能忍个鬼啊。”
蒋方铎亮了身份,吓得鸨母赶紧把两人迎到了内院,琢磨着到底要不要找几个姑娘,还是找几个小倌呢。
只当蒋方铎道明来意后,鸨母的整张脸唰唰唰地齐白了。
“大人,若初身死,我也是伤心,可是这些、那些,你的那几位差爷都已经来问过几遍了,我当真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了啊,就算你今个儿来,我也实在是说不出啥了啊。”
“李妈妈,这儿的姑娘每回接的客人的名字可是有登记?”
鸨母立时怔住,便是白辰也一道怔住了,果然蒋方铎是个老江湖啊。
元香楼能在绥林风生水起,单单靠那些鲜嫩水灵的姑娘又岂是够,有些暗里的手段也是不少,尤其是一些达官显赫的大员,记下了,自然会有用到的时候。
只是鸨母万万没想到,蒋方铎居然一语点破,更没想到,他还要若初和另一名被害女子,自打接客起所有恩客的名录,惊得她这张老脸一抽一抽,抽得粉都掉了一地。
青楼里挑灯夜战,蒋方铎觉得自己当年科考时都没这么勤奋过,再瞧向白辰,眼底也已是一圈青黑,倒是显得他的面色更加白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