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索性不再离他,继续打牌。
“不过说起来,杨公子的宅子宽敞明亮,风水也好,日后必能护佑杨家后代。”神棍一边打牌一边念叨,“杨家有福气。”
“后代有福气管什么用,他本人短命。”施天宁说话毫不客气,“年纪轻轻就死了,什么福都没享到。”
老刘摇摇头,道:“杨公子此生坎坷未必就是坏事,天命如此,他自己尚不介意,我们旁人操什么心。”
施天宁啐了一口,笑道:“也是。杨公子心胸宽广,自是不介意这些小事的。”
他们在这里说闲话,杨锦书一句也没听进去,专心致志地照着禾棠的描述画麻将。
禾棠好奇:“那你们呢?又是怎么死的?”
他吐出长长的舌头,瞪着眼道:“我自己吊死的,死后脖子还疼呢,哎哟年纪轻轻就有了颈椎病,作孽。”
不料其他人皆讳莫如深,没有人理会他这个问题。
禾棠左看右看,知道自己问了不该问的事,便果断闭嘴打牌。
到了凌晨,日头快出来了,其他人纷纷告辞离去,禾棠打着哈欠凑到杨锦书身边,却发现对方辛苦了一晚上就画了四张麻将牌出来,左手边整齐划一地摆着四枚竹片,竹片上墨水勾画出栩栩如生的鹦鹉,神态大小好似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大哥你其实画个简笔画就行了,不用画工笔画的。”禾棠扶额。
“咦?不好看么?”杨锦书失落。
“没,挺好看的。”禾棠把自己那丑出天际的简笔画丢在一边,淡定道,“画得十分传神。不过你下次画麻将的时候能不能简单点?”
“好。”
第五章
杨锦书画麻将的速度一如既往的慢,禾棠不得不找些其他事来打发时间。
他好奇隔壁乱葬岗的八卦,缠着杨锦书给他讲。
杨锦书在坟头住了七年,对他这些邻居们的性情倒是很了解,可是对他们生前事迹却很是糊涂。
“乱葬岗的人很少谈他们生前的事,我只大概知道些旧事,真假辨不分明。”
禾棠撑着下巴看着他:“没事,你说,我听。”
杨锦书便将这几年道听途说来的八卦讲给他听。
老刘是乱葬岗长留的住户,传闻他本不是此地人,旅商路过暴病而死,路途遥远送不回家乡。然而子女不孝,在他尸骨未寒时便开始争家产,没人理会断气的爹。家里的老仆给他换了寿衣买了棺材,在他过了头七之后葬在了这里,算是乱葬岗里少见的有寿衣有棺材有墓碑的主。
禾棠唏嘘:“他那寿衣料子不错,生前家产看来不少,只是死后真憋屈。”
杨锦书点点头:“他每年祭日那天就躲在棺材里不出来,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感慨儿女不孝吧。”禾棠托腮,“不过说起来,他既然还没投胎,那应当是还有心愿未了吧?你说他有什么遗愿?”
“不知。”
“好吧,那菀娘和施天宁呢?他俩是一对儿?”
“不是。”
“咦?”
杨锦书细细道来。
菀娘是城里添香阁的舞女,二十三岁那年被一位路过的高官看上,为她赎了身。菀娘跟了高官两年,不知怎么死的,尸身被扔在了乱葬岗,死的时候身上便穿着她那身素色罗裙,身形消瘦极为可怜。入了夜,有个小女仆偷偷跑来乱葬岗,哭着给她挖了个坑埋了,连个墓碑都没立。
施天宁是个孤身侠客,与仇家打架时技不如人,被杀死了。江湖客江湖了,天涯为家。他朋友为他置了口棺材,在乱葬岗葬了,还以江湖规矩办了简单的葬礼,年年有兄弟来祭拜,没忘了他。
杨锦书不知道他们死了多久,大约乱葬岗的日子太无聊,施天宁与菀娘聊着聊着,便搭伙双修,至于有没有日久生情,谁又说得清?
“一个身世孤苦,一个快意江湖,他俩的命运还真是……”禾棠找不到合适的词,便说,“其实这样也挺好,活着没遇到良人,死了却多了个冤家。”
他这话逗得杨锦书噗嗤一笑,只觉得禾棠脑子灵活,怪诞却可爱。
“笑什么?”禾棠不满,“那神棍呢?他是怎么回事?被徒弟打死什么的听起来好可怕。”
“这个……”杨锦书欲言又止。
禾棠催促:“快说嘛!”
杨锦书叹了口气,只能讲给他听。
若说其他三人的故事还只是听别人转述而来,那神棍经历的事可是杨锦书亲眼所见。
三年前的冬天,大雪连着下了好几天,厚厚的积雪覆满山头。
杨锦书窝在宅子里看书,虽然不觉得冷,可记忆里的病痛还在,总让他有种想咳嗽的冲动。这是他生前生病遗留下来的毛病,连带着人到了冬天也恹恹的。爹娘给他烧了个金箔做的火盆,到了他手里已经是一座金光闪闪的金制火盆。他随手丢了些木片进去,装作生火的样子。
昏昏欲睡间,他听到远处的打斗声。
大雪中的冬日很少有人上山,他还以为是杨家人又来了。
天空阴沉沉的,没有日头,杨锦书那时有了些道行,打着伞出了宅子,闻声而去。
杨家后山有片林子,到了冬日叶子全落了,光秃秃的。
林子里有两个人刀光剑影地打斗,杨锦书站在树梢上低头看去,便见一个黑衣青年提着一柄剑追着一个道士刀刀见血地刺。那道士穿着破旧的道袍,气喘吁吁地格挡,然而他身受重伤,体力不支,根本不是那黑衣青年的对手。
杨锦书不知道他们有什么恩怨,又为何跑到杨家后山来打架,还以为是仇家拼命,没有贸然出手帮忙。
他站在树梢上静静地看,周围树上的积雪因为两人的动作簌簌落下,浇得两人满头满脸,那两人浑然不觉,依旧缠斗着。
就在那道士腹部被黑衣青年狠狠刺中一剑时,道士忽然抬起头,眼中精光四射,直直看向树梢静立的杨锦书,口中飞快念了个诀。杨锦书只觉手中伞柄一重,心口一悸,那道士倒在黑衣青年身上,顷刻殒命。
那黑衣青年也受了重伤,剑还刺在道士腹中,趔趄着跪下,将道士的尸体扔在一边。
杨锦书闪过去,站到青年面前,只见他双目赤红,浑身血污,满脸戾气。
杨锦书皱着眉头看向被他丢在一旁的道士尸体,身上还有余温,然而大雪飘飞,很快,尸体便冷了,身上覆了薄薄一层雪。
黑衣青年休息了一会儿,也没管自己身上的伤,将自己的剑从尸体里拔出来提在手上,另一只手扯起道士的后颈衣领,一路拖着前行。
杨锦书深觉诧异,不知他与道士有什么深仇大恨狠绝若此,忍不住跟着他一路走。
那黑衣青年拖着道士的尸体从杨家后山一路行到乱葬岗,挑了个最显眼的位置,将尸体一丢,自己便站在高处,一直盯着尸体看。
连日大雪,山上的野狗早就饿得饥肠辘辘,闻到血腥味齐齐追了出来,看到暴露在雪地里的新鲜尸体激动得嗷嗷叫,二话不说扑了上去,三条野狗,互相争抢中将道士的尸体撕咬干净,吃得心满意足,只剩下一些骨头渣。
而那个黑衣青年,只是远远地站在高处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幕,他的身上落满了雪,眼中的赤红早就消失,一张脸白得像鬼一样。
“卧槽别说了!”禾棠抱着胳膊缩在墙角瑟瑟发抖,“好可怕啊啊啊啊啊啊啊!”
杨锦书:“……”
他张开胳膊朝禾棠招手:“过来,抱抱你。”
禾棠嗷呜一声团成一团缩在他怀里,感觉鸡皮疙瘩都要起满魂魄了!
“相公呜呜呜……”禾棠揽着他脖子哭,“你的故事怎么这么变态!”
杨锦书望天,又不是他愿意吓禾棠的,亲眼目睹这一切的自己当时也差点被吓得魂飞魄散好吗?
他拍着禾棠的背安抚道:“别怕,事情已经过去了。”
“那……那后来呢?”禾棠眨巴着大眼睛抬头盯着他,“神棍的尸体都被野狗吃了,那为什么还会变成鬼啊?不是应该魂飞魄散吗?”
“还记得他临死前对着我念了个诀吗?”
禾棠点头。
“他是个道士,懂一些法术,临死前将自己的魂魄附在我的伞上,我是个鬼,身上阴气重,我手中那柄伞是我从鬼市高价换回来的一柄法器,有镇魂的作用,所以他的魂魄附在我的伞上,即使尸身不复,魂魄却被镇着没丢。”
“那这么说,你救了他?”禾棠啧啧两声,“要是当时你不路过看一眼,他铁定要魂飞魄散了吧?”
杨锦书点头,缓缓道:“道长懂法术和一些鬼术,提点我修炼,自己也修炼有道,保留了三魂七魄离开我的伞。他与我共处了一年,懒得去别处,便在此留下了。不过他在杨家后山总会想起自己被杀的场景,所以不怎么喜欢待在这儿,去乱葬岗安了家。”
禾棠张大嘴巴:“所以比起被徒弟杀死,在乱葬岗喂野狗的场景竟然更能接受?”
杨锦书笑了笑,摸摸他的头:“道长似乎不怎么在乎自己的尸体被喂狗的事。”
“那他一定很看重他那个徒弟……”禾棠摸着下巴认真道,“道长一定被伤透了心。”
杨锦书却想起那个静默在雪中亲眼目睹野狗把道长尸体分食过程的黑衣青年,明明是他杀了人,却像是丢了魂一样任由大雪覆满身,身上的伤口都冻成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