闵悦君不敢去说长辈们的不是,便冷下脸去管教清蓉。
清蓉一开始倒是没有放在心上,他向来宠闵悦君,所以见徒弟生气了,他便收敛些,好言好语哄几句,日子长了,他忽然发现自己与闵悦君对调了,闵悦君敢对他冷眉冷眼,自己偏偏忍不住做低伏小,好似多了个严厉的师长。清蓉有时也委屈,可闵悦君次次在理,他在闵悦君面前没有无理取闹的份,难得碰上徒弟找他撒娇,他便似占了什么大便宜似的,开心得不得了。
久而久之,闵悦君摸清他所有命门,对付他越发得心应手。
清蓉神经粗,也不觉得被徒弟管着有什么不对,观中长辈亦觉得有人管着他是好事,屡屡在一旁看热闹,有时还向闵悦君打趣:“悦君,你师傅又跑下山喝酒去了,你快去将他抓回来,罚他去祖师祠堂跪个两三天。”
闵悦君自然是舍不得的。
他最多将清蓉抓回去,放在自己眼跟前,逼着他老实陪着他看书练功。
清蓉想躲,他便说清蓉这师傅当得好生惬意,连自己弟子都不肯教。清蓉只好苦哈哈地陪着他,时不时指点一二,勉强做一做师傅的样子。
一年四季,春夏秋皆是如此,只有到了冬天,清蓉持宠行凶,闵悦君心疼他,与师伯们一起将他这个没出息的师傅宠上天。
闵悦君也是许久之后才意识到,自己似乎没那么厌恶冬天了。
记忆里最柔软温暖的部分都发生在冬天,令他对这个季节又爱又恨。
若说清蓉是青莲观大劫的罪魁祸首,闵悦君其实心底是不赞同的。分明是他们所有人将清蓉宠成这个样子,他这个嘴硬心软的师傅,纵有千般不是,对同门、对弟子、对师长却是很爱护的,甚至爱护到有些没原则的地步。
闵悦君心里知道,自己这偏执又孤傲的性子,何尝不是清蓉纵出来的?
青莲观就是这么奇怪,师傅纵着弟子,师兄宠着师弟,没大没小,无法无天。
业果轮回,苦乐自尝。
清蓉下山后,闵悦君骤失所护,有种被彻底抛弃的失落感。虽然观中其他长辈依然待他很好,可他们与清蓉不同——清蓉是他师傅,是将他捧在心尖上疼爱纵容的师傅,虽然总惹他生气,可清蓉待他最好,同他笑闹,好脾气地任他撒娇,闵悦君甚至怀疑,若有一天他犯下大错,清蓉也是会原谅他的。
可这样的清蓉走了,抛下他,再也没回来。
闵悦君等了他三年,盼他这个心软得出奇的师傅肯念着山上还有他这个弟子,早日回来看看。
可清蓉竟然没回来。
原来他那个肯在冬天跪在地上为他捂脚的师傅,也是可以很绝情的。
清蓉是他的心魔。
闵悦君在那三年中,无比清晰地认清了这一点。
杀清蓉的时候,他是入了魔,可心中也是畅快的。大约心魔至深已成瘾,他意识清醒地看着自己将那个只懂得疼他的师傅闭上绝路,他将清蓉抛在乱葬岗,血腥味引来饥饿的野狗,他眼睁睁看着清蓉的尸首变成破碎的白骨——他那时以为自己是要死的。
他拖着千疮百孔的身体回了青莲观,以为自己要为满门陪葬——可清蓉竟然为他搏下一条命,在他失去意识的时候,在他茫然不知的时候,在他以为耳边的那句“我随你回去”是场梦的时候。
原来清蓉曾经说过,要随他回去的。
闵悦君茫然无措,只觉得这一切都是清蓉给他的惩罚。他夜不能寐,再也不能做梦,只能痛苦又孤寂地活着,天下之大,他终究只剩一个人。痛到极致时,他便为清蓉招魂,可心里知道,清蓉早被他撕碎,魂飞魄散,哪有魂魄可招——不过是自我安慰罢了。
他想着这样也好,耗到天地老死,自己也湮灭于人间,最差不过是成了老不死,成为别人眼里的仙人,成了不食人间烟火的怪物。
他将清蓉藏在心里最隐秘的角落,孤身一人时便将记忆里的片段拿出来温习,记忆有多暖,心便有多寒。他知道自己有病,心魔从未消失,可他已心寒入骨,无药可医。
他以为自己一生便这样了,可是突然有一天,他带弟子下山历练,却再遇清蓉。
清蓉躲得快,似乎不想见他。
可是啊,闵悦君追上去时浑身都在发抖,仿佛绝症遇良医,纵然终将身死,却心怀大慰。他心底有一万种方法逼清蓉回去,威逼利诱,撒娇耍赖,即使是只鬼,即使清蓉恨他入骨,他也要带回去。
他对禾棠说过,清蓉是他的药,不可愈,却可镇痛。
相杀又如何,他终究不再是一个人。
第99章 番外二:只道是寻常(二)
闵悦君与一般人不同,他没有多少玩乐的时间,更不像普通人家的少年可以随着父母长辈弟兄姊妹出去赶年节庙会,入青莲观前,他浑浑噩噩地度日,入青莲观后,他勤勤恳恳地练功。清蓉最爱下山去玩,可不知怎的,这个徒弟却一点没沾上他这个爱玩的习性,整日板着脸,见他去山下戏耍,还要反过来教训他。他起过几次带徒弟下山一起玩的心思,被徒弟教训多了,便没了兴致,故而师徒俩很少一起在外轻松惬意地游历。
故而,当他带着只有一个月寿命的闵悦君在外行走时,他这个鬼见愁的徒弟,竟然难得露出几分孩童般的无措。
“师傅……”闵悦君捏着手里的栗子糕,呆呆地看着清蓉,“这个……路上吃?”
清蓉堂而皇之地站在阳光下,一身浅蓝锦衣衬得肤白人瘦,他脸上那种不似正常人的青白便没那么显眼了。闵悦君使了些法术,让他每日有三个时辰的时间以凡人形态出现,清蓉习惯了黑夜,陡然出现在白天,一时有些不适。他看着四周淡定路过的人群,心不在焉地回着闵悦君:“小吃食,塞嘴里便好,不占肚子。”
闵悦君从未如此失礼地在街上吃过东西,犹豫着打开包着栗子糕的薄纸,看着里面只有象棋大小的栗子糕,两口便可以吞下。他咬了一口,栗子的绵香与澄沙馅的甜香比他想象中要好些,他极少吃点心,只觉得这栗子糕有些甜,味道却是不错的。
清蓉看他微皱着眉头的模样,忍不住笑:“好吃么?”
闵悦君点点头,将另一半收起来:“还好。”
清蓉从他手里将薄纸剥开,捏起另外半块塞他嘴里:“剩下作什么?都吃了。”
闵悦君腮帮顿时鼓了起来,忍不住睁大了眼睛,高大的男人顿时看着有些傻气。
清蓉抿唇一笑,扭过身去:“那边有卖小馄饨的,请你吃一碗。”
闵悦君皱着眉头将栗子糕吃了,慢慢跟上他来到馄饨摊前,看清蓉豪迈地朝老板招手:“老板!一碗馄饨!”
“好嘞!”老板麻利地下了十几个小馄饨,锅中腾起的热气遮住了半张脸,老板不以为意,不一会儿便将小馄饨捞出锅来,捏了虾皮扔进去,大手一捞便上了桌,“客官,您的馄饨!”
清蓉用手指敲敲桌子:“给钱。”
闵悦君一边掏钱一边问:“不是说请我吃么?”
“我倒是想给冥币,也得人家老板肯收。”
闵悦君问:“你有冥币?”
“……自然是没有的。”又没人给他烧过纸钱,哪里来的冥币?
待老板走后,闵悦君才道:“不是说带我云游?怎么一路都在吃?”
“云游的趣味不过山水食酒四字,你又不喝酒,我只好带你到处吃。”清蓉托腮看着他,撇嘴道,“以前说带你下山吃,你又不肯。”
闵悦君吃馄饨的手顿了顿,道:“师伯和师兄们做的饭很好吃。”
清蓉没听懂,待他一碗馄饨快吃完了才意识到,青莲观的饮食都是门中弟子亲手做的,闵悦君是怕随他下山开小灶,掌厨的师伯师兄不开心?
这个……蠢货。
“吃完了。”闵悦君放下勺子,抬眼看他,“接下来去哪里?”
清蓉问他:“你想去哪里?”
“哪里都好,听你的。”
这话与没说有什么差别?清蓉叹了口气,站起身来:“走吧,带你去看马戏。”
闵悦君没看过马戏,所以见到耍猴、顶管子、转盘子、喷火、变障眼法的,觉得十分新鲜。他问清蓉:“是法术么?”
“花哨讨喜的把戏,怎么算得上法术?”清蓉笑着说,“不过想练好杂耍也需日夜勤恳练功,都是些手艺人,辛辛苦苦讨生活,逗人一乐。”
闵悦君向周遭一看,大人小孩都看得喜笑颜开,鼓掌喝彩,豪爽些的人便打赏些银钱。他也学着那些人,给表演的人丢下些碎银。
像他这么大方的看客着实少见,杂耍的人总会热情地向他道谢,兴致上来还会表演些难度更大的节目助兴。
清蓉看他脸上带了笑,便也勾起嘴角在一旁看热闹。
他正笑着,讨赏钱的人便来到他面前,捧出铜锣向前一递,笑道:“这位公子,可否赏脸给几文赏钱?”
清蓉两袖空空,脸上一愣。
那人看出他尴尬,也是有些发懵,他没想到穿着如此贵气的人竟然小气到连个赏钱都不给,脸上的笑顿时有些挂不住,不过这本就是看人家心情的生意,他也不好计较,正准备转向下一个人,清蓉喊住他:“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