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璞将自己曾在世界大略描述一遍,又把在这里查探的结果说给顾谨中听,“语言和人造物是最明显的证明,我从前所在的世界,与你们世界的语序相近,造物也多有重合,但你们比我们幸运得多。”贺璞叹息,他的家乡也曾有辉煌壮丽的历史,最后却完全毁之一旦,只能从残存的记录中寻找自己的过去。
顾谨中已完全不知道在想什么,只会顺着贺璞说:“怎么会这样...”
贺璞微微一笑,“这有什么稀奇,你们不是时常掘出称作‘超时代’的文物?不也揣测过有史之前或许曾有文明毁灭,这才留下那些无法解释的物件?你看着湖边波澜不兴,便以为它日日都是如此?经中云:执古可以御今,证今可以知古始,此所谓常者也。变乃常,故可以‘名’‘道’。但夫物之所以生,功之所以成,必生乎无形,形由乎无名。无形无名者,万物之宗也。虽古今不同,时移俗易,此不变也。所谓自古及今,其名不去者也。天不以此则物不生,治不以此则功不成。故古今通,终始同。”
话音落下,顾谨中只觉眼前一花,刹那间已看不见湖边熟悉景色。再看一眼,白日辉光蓦然黯淡成黑夜,先前所见门窗、长桌、屏风等物一时之间踪影全无。倏忽之间他已身在九霄之上、太空之中,周遭常冥如夜,上无日月星辰,下无山川河流,手无所攀,足无所蹑,若非还坐在椅子上,几乎要惊叫出声。纵然如此他也不由吓出一身冷汗,紧紧攥着扶手不敢向下看,只怕一眼就要跌入到无穷的宇宙深处去。
☆、完结章
顾谨中狼狈不已,其他三人仍好端端坐着,叶孤鸿讶然:“你难道不是喜欢?我们还特地去那戏院里看了,也太简陋了些,不过是些喷水撒烟晃动的小动静。”
顾谨中哭笑不得,他略微伸腿向下探了探,却怎么都触不到底,又小心翼翼睁开眼看一眼脚下,顿时头晕眼花,急忙抬头,不敢把眼光漏下去一丝。这下连郁令也不由笑,他生得好,一笑好似月照玉山,奕奕生光。顾谨中此刻却顾不上赞叹,青着脸说:“我怕高,还请回原处去。”
见他实在害怕,贺璞只好再显出一层地板,顾谨中战战兢兢试着踩了踩,虽然是透明,好歹能脚踏实地了。到此时他才长出一口气,伸手从额上抹下淋漓一把汗。此刻他到真觉得仙人不理俗世才好,他们只是略动一动指头,自己已经去了半条命。
他正要说话,却见脚下幽暗中突然生出一片土地:岩土交叠,裂缝中红流灼灼,不时将表层的土块岩石掀起,蠢蠢欲动。时而又有大片冰川顺河流下,将沿岸撕裂。皑皑的雪山喷发着白气,高温之下冰冷的岩石不断融化。在平坦的荒野中,饱受地底压力的泉水怒涌喷出...贺璞说:“这是你们这个星球的一隅,在极北处,唤作冰岛之地。”
顾谨中平时喜欢看纪录片,这样的地理变换见过不少,正静静等着听下文,忽然叶孤鸿笑道:“你们先人有话说得好,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故小年者只能目睹小年所见的风景。但朝夕更替与四季变换,也有共通之处,见微知著名,也是这个道理。”
贺璞接着说:“你们不也是有猜测,历史上曾有数次文明,只是未能被记录下来,仅仅留下寥寥物事供后人猜测。在我看来,倒是真有可能。须知文化发于风俗,一地一风,一处一俗,我曾来那处和这里位面相隔,怎么会如此相似。”
顾谨中被他所说惑住,畅想片刻,实在觉得不可思议:“这样,岂不是将近半个地球都撕去了。”
说话间,四周景色又变,蔚蓝的星球越来越远,消失在茫茫宇宙之中。空中有物携流光飞来,仿佛仙女拖曳着长长的裙裾,那是一颗星辰,在高速飞行中不断被汽化,它一头撞上另一颗行星,溅起隆隆烟尘。更多的碎片迸射而出,彗星的,行星的,交杂乱飞。
这是星球与星球之间的交换,仿佛蜜蜂将花粉从一朵花传递到另一朵花那里去,在带来毁灭的同时,也带来了希望——彗星上携带的有机物与水,有可能在原本荒芜的星球上播下生命之种,最终进化为复杂的生物——恰如最初的地球。
“世界与世界之间,也是这样的互相影响着。”贺璞指向一处,一个星球正在燃烧,那些不断翻腾着的超热的气体将附近的恒星撕裂,在可见的宇宙中永远的消失了。
在这些可怖的景象之后,更大的爆炸在两个星系之间发生,它们就像是两头麝牛撞在一起,所带来的冲击波将附近大大小小的星系震得粉碎...这些存在于星球与星球之间,星系与星系之间,世界与世界之间的冒险,无时不刻不再发生。而寄生在某一如同粟米的星球上的生物,并不知道它们随时都处在危险之中。
顾谨中沉默了一会:“地球上,曾有人写过一个故事,生活在豆荚中的豌豆,当豆荚是绿色的时候,它们以为世界都是绿色的,而秋天来临时,它们以为世界也跟着变黄了。”不同的世界里,人们各自生存着,有的人知道彼此的存在,而更多的人一无所知。
他叹气,“在这个世界上,哈勃曾经说过,我们的宇宙处在膨胀的时期,星系之间扩大的距离与离地球的距离成正比,越远的星系离去的速度越快,叫做红移。”
叶孤鸿颔首,“自时间开始,万事万物,都逃不过生死,人类摄外物而长,天地也是如此。”宇宙也会成长,达到极限,最终灭亡。这样的更迭,与人类的生死,不过是长短之别。
顾谨中有些发愣,糊涂问道:“既然终有一死,这活着究竟做什么?”
叶孤鸿却摇头:“苦死乐生,只是因为这其中一段有‘我’在其中,便成有我之境,如‘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人在景内。不然,则是‘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寒波淡淡起,白鸟悠悠下’,是无我之境,景在身外。景自然没有不同,不同只在‘我’。你当这‘我’易得么?此间有物千千万万,当中却只有一个‘我’,百年前不曾有,百年后亦不会有。如此一点,就有无穷造化机会。”
顾谨中听得似懂非懂,也知道这是叶孤鸿特意迁就自己,尽量说得浅显,也不一味思索,只先记下来,回头慢慢再参详,此刻他却想到另一件事。
“不知仙人游历,可曾见过这一处的修行人?”说到这,他忽然心口发热,怦怦直跳:“他们是隐匿,还是衰微,或者因为灵气枯竭,已离开了这个星球?”
贺璞大笑:“刚刚才见你有些领悟,如今却又说疯话。哪来什么灵气恶气,我只知有清浊二气。才与你说过,时下那些小说,随意读一读散心既可,莫要往心里去。”他说着顾谨中,却故意忘了自己去观明端靖天前,也是把那些乱七八糟的奇闻怪谈念兹在兹。
叶孤鸿也笑:“万物生老病死,元气循环不息,这是自然之理。草木虫鱼秉造化而生,人难道就不是?说甚么人多则灵气逸散,也不知哪来的话。”
贺璞说:“你若不明白,就想那热能定律,我们悄悄去听了几节,当真有道理。”
顾谨中顿时恍然,宇宙的过程就是能量转换的过程,人固然喧闹,但所转化的能量却一丝不少,归根究底,也是在维持着整个宇宙的运转。所以灵气枯竭之说,想通后当真荒谬得很。
看他明白过来,叶孤鸿才又说:“至于你所说此间的修行人,的确有些,只是还浅薄得很。你们这一脉悟性不差,偏偏时间太短。”
顾谨中不解:“虽无文献,但仙人烧丹修行,在上古已有。”
这时倒是郁令先发声:“观明端靖天有记载者,约六千千年。”
这样的记载,自然是修行人所为。顾谨中飞快算了算,顿时大惊。叶孤鸿以手支颐,“修行发生,并非意外,而是因为拥有足够的时间去发生。”
恰如地球当今的摸样,生命之所以会出现今日的繁荣昌茂,是因为星球给与了充足的时间,才得以繁衍生息。从四十多亿年前生物出现,三十多亿年前多细胞生物出现,所有的现代动物都是它们的后裔。
即便人类仅用了几百万年的时间去进化,但如果没有早期酝酿时间,生命就无法迈出实现复杂性的第一步。对于生命的发展来说,这样漫长而充足的时间,是天赐的珍贵礼物。因为时间的青睐,地球才得以成为拥有生命的星球。
观明端靖天的历史,比此间的宇宙漫长不知多久,人们一代一代不断摸索,才在后来踏出这一条路途。这与地球如今以科学为根本去探索世界,在本质上是没有什么不同的。无论在哪一个世界,在生物萌生出智慧之后,都会有意识地向着更深层面的去探索——认识自己,寻觅来处,探索去向——没有哪一种文明能够绕开,所不同的只有探索的方式。
譬如地球,最初是神话,后来是宗教,再后来是科学...就像被随意撒在旷野上的动物,在不断尝试、不断试探中逐渐明了自己的道路。但这道路并非亘古不变,今日的科学,未来或许也会被其他方式代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