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谨中羞得几乎抬不起头,呐呐问道:“贺仙人怎知这些...”
贺璞道:“各家自有法门,如我门中便有《太明九气经》,修行有成,便能以气照地下一切宝物,及察人善恶,示表知里。”
顾谨中惊道:“这样不是隐私全无?”
叶孤鸿奇道:“诸家气部法门皆需心意坦然无所念,不然心即邪矣。”
顾谨中转望贺璞,贺璞失笑。叶孤鸿自幼就入太清宗,许多凡人的阴僻所想所念,他能察觉却不能体谅。这也是自然,便如让一人去体贴蝼蚁,既非蝼蚁,如何能做到。如自己也是前半生在凡尘里打滚求生,才能将这些凡人所想所念体察一二,但日后修行更深,却也是再不能了,时过境迁,到时候哪里还找得到当时心境。因此,他反问顾谨中:“你见小猫儿小狗儿淘气,心里如何想?”
顾谨中回想平日常来乞食的野猫,又想亲朋好友家的各种宠物,“还算是可爱。”
贺璞笑问:“即便看它们打斗、便溺、欺凌、厮杀、进食也是如此?”
顾谨中大约明白过来,人看动物何曾有隐私的说法,起居坐卧,哪一样不是记录在案,在电视网络上广为传播,即便是看见交配,也觉得是自然而然。只是这样的关系移在自己身上,仍然难免觉得难堪。
叶孤鸿正色道:“这就是一误。你见我们同出一源,又看体貌相仿,就觉得之间并未有多少差别,这就是妄断了。如你们那物理所说,这地球上大多数生物都是以碳和水为基础,那你与这山中草木又有什么分别呢?再远了如你曾看过的,说你们这一界起源的...电视,说远古宇宙中星球裂变,所生出的元素就是生命的根基,这样来说,人与山石与天地又有什么分别?”
顾谨中不由苦笑,叶孤鸿并未胡说,而是这个世界物理研究的结果,如果这样来说,人的确与草木山石,或者天上星辰没有什么区别,都是同出一源。就是以古代学说来说,世间万物,哪样不是合九气所生。只是后来不断演变,终成了陌路。
贺璞插言说:“故而真正踏入修行之人,才是事无不可对人言。你们所想那些杀人夺宝、争名夺权之事,实在是无稽之谈。先人曾云;道人先要学痴聋。能如此者,虽身处于尘世,名已列于仙位。不须远参他人,便是身内圣贤。百年功满,脱壳登真,一粒丹成,神游八表。身在修行中,过去心不可存,现在心不可有,未来心不可起。三心未了,一念不纯,焉能悟道。”
叶孤鸿说:“以管窥豹,难免致此。就是在观明端靖天,也多有因不知而妄知的谣传,至于此处,更是许多可笑传闻。”
顾谨中默然无语,今夜他实在是被打击狠了,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如何是好。贺璞见他神色困顿,道:“夜已深了,不如在此休息一晚。”说完便唤来婢女,送顾谨中去别处休息。
等旁人都下去,贺璞也与叶孤鸿出了宝蕊厅,过了绿荫,迈步桥上,叶孤鸿环视一二,拂手将半夜换作白昼,瞬息之间,左右已换了风景,原本左侧的宝蕊厅消隐于千顷柳荷之外,水边萑苇茂盛,隔水可见岗峦蜿蜒起伏。
贺璞轻叹:“不知陈道友落到了哪方世界。”
叶孤鸿想起陈意婵也是一叹,先前不过以为是出来增长见识,谁料到界海突然生变,竟将他们卷入混沌,又跌落此方世界,也不知何时才能回还。又想起谢燕堂,他知道自己自观明端靖天失落,只怕会焦急得很。不过既然到了这个地步,索性一步一步来,总有一天能脱开这困处。
“此次界海生变,观明端靖天内只怕波及甚广,也不知除我们之外,其他人如何。”贺璞说,两人沿长桥渡过湖水狭处,便瞧见一座三面临水的阁子,另一面倚石壁而建,壁上有许多剔牙松,水边荷花怒立,花大如小斗,有白、粉、红三色,荷叶田田,将桥面遮得几近于无。
叶孤鸿与贺璞在阁中落座,随即就有婢女送来两只酒盏,是用香橼所制,镂刻花纹,自然有香。又送来红石榴、紫葡萄、黄桔等三色果酒并两味鲜果,一是蜜桔,色如淡金蜜珀,味甜而鲜,另一是菱角,小如姜芽,嫩如莲实。
“既然落入此世,必然有什么缘由,如今我们对此间知之甚少,不如先查探一番。”
贺璞点头称是,忽然笑叹:“不瞒叶道友,今日匆匆一瞥,倒觉得此间世界与我曾在处有七八分相似。我有些疑心,这两界只怕...”他抬头看一眼叶孤鸿,“只怕当初曾是一界。”
☆、第三十五回
顾谨中一夜好眠。天光大亮时他在阁楼中醒来,初时只当时平时,直至看见搁在床头那一盏茉莉花绘的灯笼,顿时惊坐而起。想起昨夜被花中使者引入山中,直入残墙断壁,见好园丽女,与仙人共饮种种,顾谨中只觉得不可思议,好似古代志怪小说里那些故事,出生三十多年,没料到有朝一日竟然做了回《聊斋》里的书生。
他抱着被子,一会儿想叶孤鸿与贺璞所说仙凡有别,一会儿又想园中殊丽景致,一会儿又想起沿路所见的女子,个个都是华容婀娜,也不知是叫青凤、娇娜、婴宁还是秋练。
他只当现代便利,已见过无数美人,直到昨夜才知什么叫做美人在骨在质,并不见如何浓妆丽饰,但疏疏散散间便有画意无尽。他想着今夜必然要带台相机去,也不敢求叶孤鸿与贺璞留影,只要能将园林中佳人录影一二就已经心满意足。
顾谨中心中有牵念,一整天都亢奋不己,就算被嘲笑遇见山中精怪入了邪也不管。一门心思盼着天黑。夏天黑得晚,这几天又多雨,才收拾着就听见玻璃上噼啪响个不停,窗台地上到处都是白色的雨脚,竟是下起了大雨。大雨一下就是许久,顾谨中端着个凳子坐在门口巴巴守着雨停,眼见天完全黑下来,咬了咬牙,披上雨衣又撑了把伞,提着灯笼进山了。
一路山风大作雨声如雷,雨水打在树上四处乱弹,顾谨中幸亏披了雨衣,不然一身都要湿了。他来到昨夜驻足处,提高灯笼请小雀出来领路,但问了一遍又一遍,灯笼上茉莉花丛仍合得严丝合缝。他又等了好一会,一声一声地喊,最后连灯笼纸都被横飞的雨水洇湿了。那茉莉花绘沾水洇开,化作黑糊糊的一团,究竟绘了什么再也看不清。
来时的一腔火热也被浇熄了,顾谨中呆呆在雨里站了半天,提着湿坏的灯笼怏怏返回。他突然想起叶孤鸿所说的仙凡有别,那时候他一心惊喜,却忘了仙人终究是仙人,桃花源中避秦人,不也是设酒杀鸡招待了渔人,再去寻时已经荡然无存。
如此怏怏过了一年,夏去冬来,春歇后又是一年新夏。顾谨中一早赶到断桥西侧荷区,等到日出时,采莲船才载着一船西湖荷叶莲蓬姗姗而来。梧桐下早已有人等得不耐,顾谨中热得头晕眼花,只盼赶紧买了荷叶莲蓬,回去做碗凉面吃。
荷叶莲蓬看着虽多,也不过一刻钟就售罄了,买的人或用车载,或用篮盛,有认识的一路说着话回走。顾谨中也要回转,却忽然看见芙蕖深处,一片幽幽碧玉清川里,一条画舫荡开重重青盖驶出,他正纳闷湖上怎么会有画舫,蓦然见船上有人低头出来,等看清楚样貌,顿时如遭雷击,僵在当场。贺璞站在船头向他一笑:“多日不见,顾郎君安好。”
顾谨中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稀里糊涂上了船,等进了船舱,看见叶孤鸿坐在窗下,长桌上整整齐齐摆了七八本书,他瞥了一眼,惊得几乎把眼珠子掉下来,结结巴巴问:“...物理?”
叶孤鸿见他进来就换到了榻上去坐,另一边坐着个十六七岁模样的少年,穿一身青绫衣,容貌之盛,望之如云。叶孤鸿对顾谨中说:“这是我弟子,郁令。”
顾谨中也不知道该行什么礼,叶孤鸿抬手止住,示意他先坐下。一旁郁令看着冷清,也不说话,只转脸去看窗外青盖如云,迎风而举。贺璞也跟着进来,坐在榻旁的椅子上。
这样架势,让顾谨中忽地就想起一年前山中之事,心中突然之间生出些微委屈酸楚。他这一年来反复回想叶孤鸿与贺璞说过的话,仙凡有别,如人与禽兽,纵然有片刻怜惜,终究是不一样的。他不由望向郁令,这少年也不知如何好运,竟能被仙人提携,一举登天。
画舫无人操持,悠悠在荷丛中穿梭。顾谨中微微出神片刻,问道:“不知道几位仙人去哪里游历?”
叶孤鸿剥了一只鲜菱角递给郁令,“山有说你们所在这处与他当初所在那一处有几分相像,就仔细去看了。”
顾谨中惊讶,见贺璞点头,说:“如不出错,我当年所在的地方,与这里曾是一体。”
顾谨中只觉得数十年学都白上了,这么一说,仿佛是每天老实上下班的普通人,突然有外星人驾驶飞碟来认亲,说彼此上数八代是同个祖宗。他被这消息炸得稀里糊涂,看着贺璞思绪已经飘到了九霄云外:说起来他们也并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岂不是和外星人差不多。顾谨中慌忙摇摇头,觉得这么发散下去世界观已摇摇欲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