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鸥猜想,知道瓦根第去世,教授多半会难过。毕竟比自己还年轻几岁的人,竟然走在自己前头,不由人不感慨命运无常。
屋里仍在播放舒伯特:
“我已看见一个路标,永远立在我面前;
我要走向那条道路,没有人能再生还。”
陈鸥深吸了一口气,从兜里拿出了存储卡。
“瓦根第引诱尼斯招妓,私拍下流视频。我去他办公室时只见到他的尸体,现场播放的下流视频已经快要终结。我拿走了视频文件,删除了播放记录。”
“瓦根第不是个会把心思从研究上移开的人。为什么会如此关注尼斯?”教授望着陈鸥,像是在考他又像是发出单纯疑问。
陈鸥慢慢摇着头,心想不知道是否和尼斯被海豚养大的经历有关。
***
琼斯警官在笔记本上列出陈鸥的疑点。
第一,研究所只有两个实验室,陈鸥和死者各占其一。瓦根第死后,研究资源全归了他。
第二,死者电脑和工作台上有陈鸥的指纹。
第三,死者与陈鸥养子尼斯走得很近,曾经引起非议。
最后一条是琼斯警官调查出来的。在陈鸥离开警局与马埃尔会谈的几个小时里,琼斯警官一点没闲着,先后问询了相关人证。一份证词显示,瓦根第频繁送尼斯礼物,经常开车等在孩子放学的必经之路上。
“他若当年对自己妻子也这么热情,妻子也不至于陷入抑郁,最后因冲突丧生。”琼斯警官自言自语。
另一份证词显示,因为瓦根第送礼物的事,陈鸥很恼火,曾多次和死者激烈争吵,有一次几乎发生肢体冲突,保安报了警。陈鸥要求警方禁止瓦根第接近自己的养子。后来因为瓦根第道歉,警方不了了之。
琼斯警官曾经处理过多起青少年性侵案件,明白陌生人不明原因的示好会让称职的父母多么警惕,这使陈鸥有了杀人动机。
她又点开一个视频监控文件,来自警方对当地一家夜总会的监控。这家夜总会经常有大尺度表演,私底下的□□易数不胜数。画面上,拉低帽檐的瓦根第搂着一名高大男子的肩膀走进大门。虽然只是侧面对着监控,仍能清晰辨认出高大男子有一张青涩的面孔。
尼斯,陈鸥养子,今年十六岁,刚刚成年,还没到法律许可的招妓年龄。琼斯警官愤怒地想,这些该死的基因研究者!在科学上蔑视天理伦常,在社会上无视法律规范。
死者瓦根第,七十一岁,单身,是这家夜总会的常客,没有危险性癖,打赏小费十分慷慨。琼斯警官没法责备夜总会门童,像瓦根第这样的客人,偶尔要带个年轻伴侣进去,门童不会跟他为难。
她又点开一个文件。画面右下角显示,距离他们进门时已经过了两个多小时。瓦根第与尼斯一前一后走出大门。尼斯显然是喝多了,踉踉跄跄的,不过也可能是因为身上挂着两名妖娆的女子和一名咯咯直笑的男子。瓦根第独自一人走在前面,对同伴的独占行为表现得毫不介怀,不时回头对尼斯等四人开着玩笑。
琼斯警官关掉文件。
如果凶手是陈鸥,我一点都不会奇怪。要是有人敢引诱我的亲人到这种地方,我一定会杀了他。
***
“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琼斯警官不喜欢我。她是警官,调查时应该秉持公正客观的态度。这种反应几乎算是失职了。”陈鸥对教授说。
教授扶着陈鸥站了起来,接过一条大浴巾,裹在身上。
“不奇怪。琼斯警官的妹妹死于一次药物事故。那种药物是瓦根第在路易斯集团时负责研发的,因为急于上市,编造了部分临床试验数据,结果琼斯警官的妹妹不幸是对该药物有强烈过敏反应的人之一。此外,她的基因检测结果显示,因为遗传和体质原因,她容易感情用事和冲动,不适合担任更高级别的警察工作,因此多年未获提拔。换了是我,我也会对基因研究心生憎恶。”
这时,楼下客厅传来了音乐声。教授感到陈鸥的手臂肌肉绷紧了。
“尼斯来了,”陈鸥阴郁地道,“我真不想见他。”
尼斯坐在陈鸥与教授寓所的客厅里,打量着周围。壁炉架上新摆了一座漆黑的石雕。一名装束具有明显古希腊风格的女子□□上身,手持一把青铜短剑,抵住自己胸膛,刃尖入肉。她仰望着上方虚空,美丽的面庞悲凄绝望。饱满的胸膛,狞恶的凶器,年轻的生命,不甘的死亡,犀利的对比令人印象深刻。
“自杀的卢克蕾提亚”。复制品。尼斯想。陈鸥和他提过为教授定制的这个生日礼物。
他又看了石雕一眼。
这不是通常会放在客厅的装饰品,尽管它具有一种牢牢吸引住访客目光的奇特魅力,但对营造温暖好客的氛围毫无帮助。至少尼斯现在就觉得很不自在。
他不想承认雕塑□□的胸膛让他回想起了那个糜烂堕落的夜晚。他第一次知道了男女之间是怎么回事,第一次了解自己内心的冲动因何而起,向哪而去……
尼斯慌乱地移开目光,草率地打量着客厅其它装饰。落地窗前新增了一张桃花心木的长沙发,上面随意放着几个厚实的锦垫和一个白纸本。教授喜欢记录随想的老习惯还没有变。茶几上的茶叶罐换了一个黑瓷的,上面镌着一个人像剪影,陈鸥最爱的老电影二十周年限量周边。
尼斯一眼就能认出房间里的物件分别属于谁,或者哪些是由于谁的坚持才留在这间客厅而没被丢弃。教授和陈鸥的审美品位可以说大相径庭,各自的个人物品带有其鲜明的主人风格,在同一个屋顶下却并不矛盾冲突,有一种精彩的混搭融合感。但这让他觉得很不舒服,似乎他是多余的那一个,像一头闯进瓷器店的公牛,打扰了教授和陈鸥的平静生活。
管家马丁捧着托盘进来,把盛满红茶的茶杯和奶香四溢的点心放在他面前的茶几上,没有看他,悄无声息地出去了。于是尼斯明白,管家也知道了自己招妓的荒唐行径。
他感到一阵心虚,同时也被激起了倔强性子。
他们不是我的血脉亲人,我用不着讨他们喜欢——除了陈鸥。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的三段歌词“我为什么要舍弃别人走过的道路”、“不是为了犯罪使我远离人间”“我已看见一个路标”,摘自《舒伯特歌曲选》,非作者自行翻译。
☆、回忆
陈鸥把孩子的全面体检报告交给教授。
“骨龄5岁,全身CT扫描显示身体无残疾,无畸形。肠道有轻微寄生虫(吃些药就好)。除此之外身体处于健康状态。因受检者处于昏迷状态,无法检测其智力。但从之前反应推断,视力及听力良好,反应敏捷,表明其智力发育正常——或者部分正常。”
教授听完报告,一边眉毛疑问地竖了起来,问:“你准备怎么办?”
陈鸥道:“我已经取了孩子的DNA样本交给警方,但警方在‘失踪儿童父母基因库’里核对了近五年提交基因样本的夫妻DNA,没有高度吻合的情况。警方说,发现这孩子的小岛附近有一股洋流经过,冬天并不寒冷,否则难以想象这孩子怎么活过冬天。不过,这也可以说明他是在这附近被抛弃的。”
距离小岛最近的城镇就是陈鸥他们居住的小城。教授目光闪动,缓缓道:“我记得两年前瓦根第失踪的那个孩子,如果活着,倒也差不多5岁了。”
陈鸥道:“我也这么想,所以找了瓦根第的基因来做比对,结果不匹配,孩子不是他的。”
教授问:“那你准备拿那孩子怎么办?”
陈鸥没有说话,教授缓缓转动着轮椅,向屋里去,道:“你知道养一个孩子有多操心么?如果你没做好准备,我建议你不要接管那孩子。”
陈鸥跟上去轻轻推动轮椅,说:“医生说,按照您的恢复情况,其实完全可以靠双腿走动。”
教授摇摇头,道:“我觉得很多时候,坐着比站着脑子更清晰。”他拍了拍陈鸥的手背,道:“也许有一天,你到了我这个岁数,也会情愿坐在轮椅里而不是徒步行走。”
他推着教授进了客厅。他们换了一座两层楼四个卧室的独栋寓所,还有一个很大的院子。一楼客厅的落地玻璃窗前是他们经常静坐的地方,阳光和茶香熏人欲醉。教授喜欢闭着眼睛静静思索。陈鸥时常靠在他的轮椅旁捧一本书发呆。两人这个样子相处,往往能保持一整天。
陈鸥打开音响,多尼采蒂的歌曲飘扬洒落。教授眯起了眼睛,享受地听着。
“我向你发誓
“对你永远忠诚
“我面对上帝向你发誓
“永远爱你
“生生死死为了你
“这是我期望上天赐予我的唯一幸福
“为你生存,为你死亡
“这是我期望上天赐予我的唯一幸福 。”
最后一个音符戛然而止,陈鸥的手机响了起来。教授不满地看了他一眼。陈鸥无奈道:“那孩子醒了,又在大闹。我得去看看。”
教授挥了挥手:“去去去,不让你养狗,你就给自己捡了个宠物。不过也好,看你手臂上的牙印,至少这个宠物没有犬胆小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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