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撩起衬衫袖子,胳膊上没什么新添的血痕和淤青了。
“我是说,你和杰西卡。”教授冷静地道:“我觉得那姑娘对你有好感,而且你早到了谈恋`爱的年龄了。”
陈鸥笑容里有些发苦。
“教授,你知道我忘不了她。”
陈鸥大二时有一个女友,两人情`深`意`笃,感情极深。后来女友因癌症去世,陈鸥大病一场,痊愈后便决定完全献身基因治疗研究。
教授张开双臂,安慰地抱住俯身下来的陈鸥,沉默了。
***
陈鸥知道杰西卡对自己有好感。她来工作的第二天,管家马丁就告诉陈鸥杰西卡向他打听陈鸥有没有女友。由于陈鸥连续跳级,尽管他已经博士毕业,实际年龄还比杰西卡小一岁。在马丁眼里,两人正合适。
杰西卡问陈鸥能不能做她男友,是在来工作的第三天。当时两人在岸边看着尼斯在池子里游水。
即使早已准备好答案,面对杰西卡苹果花一般灿烂的笑容,陈鸥还是踌躇了一下。杰西卡立即敏锐地道:“啊,我失恋了。”
陈鸥被逗得笑了起来。
然后他们就如何把尼斯的主要活动场所从水里转移到地上的话题热烈讨论了很久。
☆、回忆与现实
长大成人的尼斯清晰地记得那一天,他第一次辨识出土地不同于池水的坚实触感。
黄昏时男人没有出现。他听见外面有说话和碰撞声,没放在心上。对他而言,气膜屋里的空间就是他的宇宙,水池就是他的地球。
但男人没来,他觉得心里很不舒服,决定回到水里寻求平静与慰藉。
然后他听见了两个声音:“尼斯!尼斯!”
一个声音来自熟悉的男人,另一个来自这几天一直陪着他玩耍的女人。尼斯喜欢女人柔软的怀抱与清脆的笑声。
尼斯常常听他俩呼唤这个名字,知道这是在叫自己,往常他听见这个呼唤,就会游上岸,钻进男人为他准备好的柔软衣服里,三人共进晚餐。但声音是从气膜外传来的,一个尼斯从没涉足过的陌生地带,而岸上没有食物。尼斯决定不理睬这两个声音,他跳进水池,绵厚的水层在他头顶打开又合拢,像一个温暖的怀抱,隔绝了外界的空气。屋顶晕黄的灯光折射到水下,散成一片细碎的晶芒。
而声音并没有因为水的隔绝而中断,反而更加清晰。
”尼斯!尼斯!“
声音里充满欢乐,充满热切的邀请。尼斯在水里待到忍不住的时候,才一下跃出水面。没错,不是错觉,声音更响亮了,还伴有一股浓郁的香气。
尼斯吸了吸鼻子,双手一撑跳上岸。浓烈的气味是烤鸡,香甜的是烘蛋糕,都是他最爱的食物。他犹疑着走到岸边,踩在木板铺成的小路边缘,向气膜外望去。
外面搭起了一个大架子,架子底部铺着垫子,女人在垫子上不停地跳跃,翻滚,大笑,用歌唱的腔调叫着他的名字。男人坐在一边,面前是一个矮桌,放着他们的晚餐,香草烤鸡,烘鸡蛋糕,牛奶。完美的晚餐。
尼斯试探性地向木板外面迈出了一步,赤足踏上了草地。
草地比木板小路软,比池水硬,足底的小草刺刺的扎人。尼斯摇晃了一下,有那么一瞬他想回到池水里去,但这时男人转过头来,露出惊喜的笑容,向他张开了怀抱。
尼斯心里仍然委屈着,但他喜欢看男人灿烂的笑,于是他蹒跚着走了几步,一头扎到了晚餐盘碟中间。
接着,他迷上了院子里所谓”蹦床“的游戏。当他张开双臂高高弹起,空气从腋下划过,总不由自主想起海鸥掠过天空时的剪影。
***
(现实)
教授转动轮椅,慢慢从卧室出来,透过二楼栏杆望着落地窗前沙发上的陈鸥和尼斯,他们沉默着,各自注视着身前的一块地方,没有看对方,但肩膀挨在一起。
多奇怪,我竟然没有发现他俩不仅相貌相像,连经历都近似:同样智力出众,同样不知生身父母,由单身男子抚养长大,最重要的一段生命经历中缺乏女性的关爱。教授想,紧接着明白了答案:于他,陈鸥是独一无二的,他不可能会认为有人与陈鸥相像。
上帝因为我的傲慢和自私狠狠惩罚了我,从今天起的余生每一天,我都将心惊胆战,唯恐失去我深爱的孩子。教授默默看了两人一会儿,拨转轮椅去了书房的方向。
***
(回忆)
“你收养了一个孩子,我的草坪失去了好大一块面积,变成了泳池。跟着你收留了另一个少女,我所余无几的草坪变成了公园游乐场。”教授没好气地说,拒绝看陈鸥满脸赔笑。
但陈鸥自有办法,他搂住教授,亲吻着他的白发。
“我会还给你美丽的草坪,还有美丽的羊蹄甲树。”他保证道。
“多久?“教授没好气地道,装作并没有对陈鸥的撒娇心软,“十年?二十年?买下这房子的时候,我本打算余年在羊蹄甲的落花中度过,结果现在不得不接受家里变成游乐场——对了,你还买了海豚头套——接下来是什么,我要穿上卡通戏服逗你的小怪物开心吗?”
然而陈鸥滑下来,靠在教授的轮椅上,闭上了眼睛。
“滚去卧室睡,”教授扶着陈鸥的头,让他不至于滑到地上,一边打铃叫管家马丁,嫌弃地道,“二十多岁的人,玩蹦床玩到天亮,我真怀疑你泡水过多智商返潮了。”
前一天晚上,陈鸥和尼斯又蹦又跳,闹到天亮。早上马丁不得不向四邻送去自制点心赔礼道歉。累极了的尼斯被陈鸥抱到了自己卧室床上,他下来陪教授用早餐。
“这是突破性的进展,教授!”陈鸥疲惫得张不开眼睛,仍然兴奋地说,“他离开了水池,而且是在自愿的状态下,一晚上都没回去!杰西卡是个天才,是她想出的主意,用食物和游戏引诱尼斯出来。”
“是的是的,我能理解。”教授把陈鸥交给马丁,摇着轮椅跟在后面,“当上帝见到第一只猴子从树上下来直立行走,他老人家多半也又蹦又跳折腾了半夜。”
他们进了陈鸥卧室,发现尼斯摊成一个大字,霸占了整张床。没有任何办法不把他弄醒。陈鸥抽了两个枕头躺在地毯上,笑道:“尼斯在席梦思床垫上度过的第一个晚上,别吵醒他。”
一开始,尼斯对自己的新住所很不习惯,总想回去水池。陈鸥在卧室里放了很多玩具吸引他的注意,有能喷蒸气的船,有形态迥异的积木,还有从海底乐园买来的海豚、海星、海马等毛绒娃娃。床单被罩也从一直习惯的灰白色换成了孩子喜欢的橙色、红色等鲜艳颜色。尼斯把席梦思床垫当蹦床跳着玩,陈鸥干脆拆了床,把床垫直接铺在地毯上,免得他乱蹦时一头从床上倒栽下来。
“你这房间的布置越来越像儿童色`情狂了。”教授来参观的时候,尼斯正哈哈大笑着在垫子上蹦跳,陈鸥躺在一边看书,一只胳膊举着,准备接住随时可能栽倒的尼斯。
“教授,别说我小时候您没为我做过这些。” 陈鸥手疾眼快地接住尼斯对着教授砸过来的一只毛绒海星。
教授眯起了双眼。“我可没为你降低自己的审美品位。”他酸溜溜地说。
“那样,我会非常、非常伤心,您并没有像我想象的那么爱我。” 陈鸥一把抱住尼斯。他见海星没有扔回给他,暴躁脾气发作,冲过来对着陈鸥拳打脚踢。
“坏脾气娃娃。”陈鸥亲了亲尼斯的额头,“杰西卡说尼斯缺乏安全感,需要更多拥抱和亲吻。”
然后他被尼斯一拳打在眼角上。
“是的,缺乏安全感导致暴力倾向,多明显。”教授面无表情地说,给陈鸥擦去眼角的泪。
***
把尼斯带到自己卧室住的第一个晚上,陈鸥崩溃了。
半夜,教授被惊醒,发现陈鸥穿着睡衣站在门口,暗淡的过道灯光把他照得很高大。
“呃……”陈鸥说,“我能过来跟您一起睡么?杰西卡在客房里,另一间客房的床铺没收拾出来。楼下沙发有点硬。”
教授生活俭朴,却把陈鸥宠得像个王子,养成了讲究生活细节的习惯。教授揉了揉眼睛,问:“地上不舒服?”
“不是……”陈鸥有点不想说。教授叹了口气,道:“来吧。”
陈鸥没有动。
“我能拿一套您的睡衣么?”他尴尬地问。
教授不抱希望地问:“孩子尿在你的睡衣上了?”
“不。”陈鸥说,“他在我的床上大便了。”
然后两人一起发出“恶”的声音,教授的洁癖比陈鸥还严重。
怎么教一个五岁男孩使用马桶?陈鸥很惆怅。家里几个人,教授,他,杰西卡,全都没当过父母。唯一有做父母经验的是管家马丁,儿子已经上中学了。他提供了切身经验。
“揍他。”他很有把握地说,“我家那小子以前经常尿床,尿一次揍一次,几次就不了。”
“去你的。”陈鸥说。
“滚。”杰西卡说。
“不许说脏话。”教授严厉地说,“你们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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