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景青如此言语,苏五娘脸上也并无什么尴尬之色。
此时,门已经被打开了,衙役躬身退了出去,留下她们三人。
洛长熙勉力低头,自牢门走了进去。
“殿下……”
“没事。”洛长熙朝景青道,“你在外边守着,我与苏老板有几句话要说。”
景青却不敢真去外面守着。此时洛长熙有伤在身,若那苏五娘再藏了什么利器,丧心病狂地又要来杀洛长熙,景青就是有十条命也不够偿的。踌躇半天,景青只退开了两步,站在一旁,但眼睛却死死地盯着苏五娘,生怕她有什么动作。
苏五娘似有所觉,笑道:“景大人不必紧张,我与殿下本就无仇无怨,之前一次不成,此时便没道理再行刺第二回了。”
景青冷哼一声,显然不太相信。
洛长熙却信了。
她也在一处干草堆上慢慢地坐了下来,打算与苏五娘好好聊一聊。毕竟,这个女人身上还有许多谜团未解。这些谜团,也许与洛长熙想要查的鹰堡之事毫无关联,但洛长熙却好像被公仪凝附身了一般,对那些谜团生了强烈的兴趣,想要去清楚地知道和了解。
苏五娘淡淡看了洛长熙一眼。
“殿下若是来问我有关鹰堡的事,就请回吧。我知道我女儿在你们手中,但就算殿下用她来胁迫我,也是无用的。”苏五娘此时的神色很是淡然,好像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致,亦好像什么都无法令她的情绪有所波动。这样的神情出现在一个活人的身上,只能说明,她已做好了死的准备,甚至……
连既死不了也活不成的准备都做好了。
洛长熙慢吞吞的,找了个稍微舒服点的姿势靠着。
她有些明白苏五娘的想法。反正已经事败,苏五娘也再无可能出去照顾她自己的女儿,那么,她的女儿是生是死,横竖是顾不上了,兴许死了倒还是个解脱。
“既然你不想说,那就由我来猜,如何?”
苏五娘毫无反应。
“照我猜……”洛长熙看了苏五娘一眼,才道,“你的女儿与鹰堡的人毫无关系。她只是你的女儿,对吧?”
这倒是不难猜。
苏五娘听了,先是一怔,接着又笑了:“原来殿下是要与我聊这些。不错,她只是我的女儿,与任何人都没关系。”
“那么,你可否告诉我,你是如何与鹰堡扯上关系的?”洛长熙接着道,“这个问题并不算是你不想答的吧?”
苏五娘终于慢慢地坐直了身子。
她轻轻地叹了口气。
“殿下久在莳花道,可否听过欢场之中流传的一句话?”
“什么话?”
“这世上,最可爱是女子,最可怕,也是女子。”
洛长熙倒还真未听过这句话,公仪凝从没与她说起过。洛长熙也不明白,苏五娘为何会在此时突然提到这么一句。
但她隐隐觉得,这一句也许就是苏五娘那许多谜团背后的因由。
“我第一次见到沉鱼的时候,她才七岁,瑟瑟发抖,躲在一个大木笼子里,被人贩子当街叫卖。”苏五娘缓缓开口,说起了有关沉鱼的往事,“那时候我看见她,觉得她与当年的我,竟然十分相像。”
苏五娘刚被卖到教坊的时候,比沉鱼更小,才五岁多。她爹娘就是老实又懦弱的性子,将她也养得十分怯弱,虽然已经五岁多,却连话都不太敢说。那时她爹娘接连病逝,她的亲姨妈生了歹心,将她卖到官制教坊中,霸占了她家的屋子家财。
到了教坊里,苏五娘这性子又实在不讨喜。教坊里的嬷嬷不喜欢她,一般大的小姑娘也排挤她。苏五娘只好一个人躲在角落,每日孤独寂寞。后来大了一些,她知道要想在教坊中出头,就必定要练出一手高超的技艺。于是不眠不休,殚精竭力,拼了命一般地练琴。
待苏五娘十七岁时,已是教坊之中琴艺第一人。
“那一年,发生了许多事。”
那一年,苏五娘在街边看见沉鱼,只一眼,便觉得她与当年的自己一般,心念一动,起了怜惜,便一步也走不开。她出了二两银子,将那个干瘦的小丫头买了下来,贴身带着。
“……你就叫小鱼吧。”
名叫小鱼的丫头样貌并不差,只是面黄肌瘦,又总是怯怯怜怜,无端惹人嫌厌。
只有苏五娘一人觉得她可爱,以其慰己寂寞之心。
那一年,教坊依制要送技艺高超的琴师入宫,她本是内定的第一人。可就在入宫之前,她被教坊中的姐妹骗至荒山野岭,遭人奸污。
苏五娘第一次明白世道险恶,女人嫉妒心之可怕。
“……那时,我万念俱灰,存了死志。”苏五娘说到这里,面上却并无半分痛苦之色,显然她早已看淡,用她性情之中最令人沉迷的温柔,原谅了这个丑恶世间。
“我正欲寻死,却遇见了鹰堡的人。”苏五娘接着道,“我不知他们是怎么知道我的,又是如何知道我的事的。我只知那时的我,就像当年的小鱼一般,只要有个人肯伸出手扶我一把,我竟然就能真的站起身来。”
如今时过境迁,当初苏五娘的心情已再难尽述。
可洛长熙还是被这故事所震撼,难免有所动容。
“当时那人对我说,你这样死未免太不值当,不如我替你报仇,让那些害你的人比你惨上十倍,不得好死。”苏五娘虽然重复出这样的狠话,面上神色却依然柔和至极。
“你拒绝他了。”
洛长熙十分肯定。
“嗯。”苏五娘点了点头,笑说,“我这样的软弱之人,便是再痛,再恨,也无论如何都狠不下心来去害人。”
“那你怎么就狠下心来对殿下下手了?”
站在门外的景青听到这里,冷言冷语地丢了一句。
“是啊,如今我已不再是当初的那个苏五娘。我已变得面目可憎,为一己私欲,有了害人之心。”苏五娘忽而长长地叹了口气,“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十年前,我……还不如真的……死了干净。”
洛长熙却道:“你当年若真的死了,不但从此没有苏五娘,便是连沉鱼也没有了。”
听到“沉鱼”,苏五娘神色有所松动,半晌才又继续说起往事。
“后来,我对那人说,我不要报仇,我想好好活着,以自己的能力活着。可在当时,我所有的一切都没了。我已非清白之身,别说是通过入宫之前的检验,便是教坊也不可能待下去了。天地虽大,却再无我的容身之处。”
“那人便让你离开教坊,为他做事?”
“嗯。”苏五娘颔首道,“他说,既然天地够大,没了这个容身处,还会有另一容身处。更何况以我的性情,便是入了宫,也未必真能好好活下去。”
这倒并未说错。
一个小小教坊便如此,宫中的斗争只会更比其更为复杂。
“再后来的事,你们都应该知道了。我回去之后,发现有了身孕,既觉得痛苦又心生不忍,思来想去,反正我已决定离开教坊,便干脆将孩子生了下来。毕竟那孩子并没有错,我这样的不幸之人,此生也不会再嫁,既然上天赐了我个孩子,我便应该好好将她养大。”苏五娘又道,“之后我便一直为鹰堡做事。后来有一回,那人无意间看见沉鱼,便吩咐我好好调教她,将她养成花魁。”
这倒是与沉鱼之前所说对应上了。
“那他到底给你许了什么条件,让你答应刺杀殿下?”
景青又忍不住插嘴问了一句。
“是不是答应事成之后放了你们?”洛长熙却先想到了,“你,沉鱼,还有你的女儿。”
“是。”苏五娘顿了顿,才又道,“仔细想来,我最对不起的人,便是沉鱼。她当年若不是被我买来,也就不会遭遇这十年之苦,更不会落得今日的下场。但如今这些事……都是我一人之错,沉鱼什么都不知道,她什么错也没有……”
洛长熙神色微动。
“沉鱼当真什么也不知道?那你是如何识破我们的计策的?”
“在我接到公仪凝的帖子之后,便私下约见过一回沉鱼。我骗她说我会去带她离开。她信以为真,将你们的计策都告诉了我。以那曲《汉宫秋月》为号,依计行事。”苏五娘面上终于显露出一点悲伤之色,“我之前不明白,她为何要弹《汉宫秋月》,而我后来却明白了。原来,她根本早就知道,我是骗她的,我在利用她。即使她知道这些,她却仍然信我……”
那曲《汉宫秋月》——
说的是无可奈何,哀怨悲愁。
诉的是苦心等待,等的却是一场空。
这一首曲子是她曾经教会她的,如今,她又用这曲子说与她。
可即便此时,她已知其意又当如何?
一切都晚了。
洛长熙深深看了苏五娘一眼,并未打算向她提到沉鱼逃走之事。也许这一切真如苏五娘所说,又也许苏五娘这番话都是假的,她们二人根本早就勾结好了,此时以情动人,只不过是临死之前最后的挣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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