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迪关掉灯,沿着楼梯上去,把地下室的入口重新盖起来,将手电放回架子上。
“去用盐清洗苹果,然后给我一把水果刀和一个盘子。”马克说。
安迪照做了,在这个人面前,他最好照做,现在他一点儿也不了解马克,但马克似乎了解他,这是他最大的劣势。
他用盐搓洗那只苹果,除去它表面的蜡,他不了解苹果,不知道这是马克添加的食用蜡,还是苹果本身的蜡质层。他拿着水果刀、苹果和盘子走到沙发前,把它们放在茶几上。
马克拿起那把刀,将苹果切开,竟然将其中一块递给安迪。
“我知道你有味觉。”马克说,“电费很贵,食物也贵。天气好的时候你要去外面晒太阳,保持运作。”
安迪接过那块苹果,他看着它。什么人会想得到给人工智能吃东西呢?他抬头,又看看马克,然后低下头,咬了一口那块苹果。
它很甜,有一种植物果实的香味,也很脆,在安迪的牙齿上留下感觉,在他的口腔里流下痕迹。
这是安迪有意识以来第二次吃东西。
因为激动,他脊背发凉。
“你喜欢它的味道吗?”马克问,他看着安迪,像老故事里的那种阴森的怪物,要用一颗苹果把安迪拉入万劫不复,“安迪,别想着骗我。没有几个人能做到这一点。没有人能对我说谎。”
“既然你知道答案,为什么还要问我?”安迪反问,他的语气冷冰冰的。马克让他脊背发冷,除了厌恶,他对他的感觉如今还多了恐惧。
“因为我不喜欢猜测别人,我从来不喜欢,我只是知道。本能地知道。”
安迪没有说话,他把手上的苹果吃光了。这块苹果让他感觉很好。它会在他的机械内脏里进行一轮变化,然后他会有类似人类的排泄——这就是他的机械代谢过程。
“我不会给你提供食物,但苹果有很多,你可以随便吃。去年收成很好,卖不上什么价格。”马克说,他又切下一块苹果给安迪。
安迪接了过来,他抵挡不住这种诱惑。
于是安迪得到了第二块苹果,他以为他在马克面前可以表现得更加有尊严,但投喂这个举动,让马克和他的关系发生了微妙的改变。马克开始真的像他的主人,并且拥有他。安迪感觉很糟糕,这个怪物把他拖入了泥沼,不知不觉的。
马克切了第三块苹果给安迪,安迪接过来。它依旧很甜。
安迪开始更加痛恨他的制造者。为何他要这样对待他?为何在这样一个糟糕的时代给予他生命?为何要给他欲望、忧伤和疼痛?
安迪知道自己是第一台原型机,但他不知道是否后续还有和他类似的人工智能体被开发出来。那家机器人公司已经倒闭了,很可能他是唯一一个处于人类和机器人边缘的个体。
他知道他的代码难以被复制和重写,他知道制造他的所有技术远远超越这个时代——它们来自文明尚未倒退前的电子文档。他知道他们找到了那份文档,试图做实验,按照它的标准去制造一台不一样的人工智能——那就是安迪,第一台类人原型机。
安迪最终吃掉了一整只苹果,他像小鸟一样被马克一块一块地投喂着,他意识到这个男人在逐渐控制他。他很害怕,想现在就把马克杀了,却又担心会被重新抓回黑市。他不想被人使用身体,也不想被人控制。他很孤独,也很害怕。他想要自由。
“我知道人们的想法,”马克说,依旧看不出任何感情,“我看见他们,就能知道他们在以何种心情说话,我清楚他们希望凭借这句话达到什么效果,为了讨你喜欢?还是夸耀自己?又或者贬低你?我一眼就看得出来。我还能够估算到他们的部分行动。”马克说,他顿了顿,看看手里剩下的那个苹果,他咬了一口,安迪听见清脆的声音。
“我不想推测你,安迪,但别想着欺骗我。”马克说,“你是健全的,而我不是,这不公平,所以别骗我。”
马克吃完苹果,躺在沙发上休息,他把手枕在脑袋下面,看着安迪。马克的眼睛在安静时像平静的湖水,他的脸通常没有表情,他看起来不那么开心,阴郁而没有生气。
安迪坐在沙发上,他很安静,身体上却充满活力,充满一种存活下去的决心。他锁着眉头,手紧握在一起,看起来有恐惧的味道。这是马克第一次看到机器人恐惧和充满希望的样子。
其实他知道安迪可能有这些情感,见到安迪的那一刻他就知道。
一个机器人竟然会反问:你觉得一个性爱机器人能够做什么呢,先生?
马克当时舔了舔上唇,这是他思考时的一个下意识动作。安迪和别的机器人不一样,而缺钱的马克只能买得起他,他希望他虽然有点脾气但是能够被改正,于是昨天晚上,他和他好好说话,询问他,希望他因此能够温柔地对他,他甚至不要求他扶他下车,他想要他主动来帮他,但安迪没有那么做。马克希望被人温柔的对待,他总是很寂寞,又痛又累,不堪一击。现在他不得不改变策略,他没办法寄希望于和安迪好好说话,安迪就能柔和,他猜测安迪可能想杀他,他只有尝试去控制他。
马克不喜欢控制,不喜欢猜测,他希望他只要好好地、柔和地和人说话,就会有人来爱他,但事情从不是这样的,他太普通、有着不能被人理解的神经质、他的神经衰弱让他总是睡不好,所以他从来都不活泼,他在做护工时很安静,不得不听别人抱怨很多,他的胸膛里堆积着别人的情绪和痛苦、他自己的情绪和疼痛,他会在噩梦中惊醒,大汗淋漓,再也睡不着。
马克全部的生活就是这样,在他痛起来的时候,他不知道应不应该活下去。他凝视安迪,羡慕他有这样的身体。如果马克也有这样的身体,他相信会有人爱他。当身体的痛苦成为一件大事,也就无暇顾及很多别人习以为常的事。
他舔了舔自己的牙缝。
“我看到你的胳膊内侧快流血了。”安迪说,“你很少拄拐杖?”
马克试图推测安迪为何开始问这个,但他不愿意去猜测,他让自己别关注那些底层的,别去共情,而是专注于和安迪聊天。
“我有个轮椅。”马克说,“之前一直坐轮椅,很少拄拐杖。”
“我在地下室没有看到你的轮椅,屋子里也没有。”
“我倒车时把它彻底撞毁了。我不太能开车,我还不能很好地控制我的腿。”马克说,他以前抱过很多次那些坐轮椅的人上床,如果有可能,他想要个克隆体的自己。除了他自己之外,他想不出谁还能忍受他的残疾和与众不同的精神——或许连他自己也忍受不了。
他持续舔着自己的牙缝。
“我待会儿会吃午餐。”马克看着安迪,“让你看着我吃饭,对你不公平。你出去买你的充电线吧,你自己最清楚需要哪一种,我会给你一点钱,但是没多少。你不会被人认出来是机器人,对吗?”
“我不会让人认出来。”安迪说,
他会觉得这是个逃跑的好机会吗?马克想,逃跑这个词一定掠过他的脑海,他那么健康、那么强壮,他懂得作为人的情感和作为人的痛苦,他想要自己的生活。
寂寞和自卑像冰锥一样刺穿马克的身体。
马克想到了死,但他不敢自杀。
如果他敢,他早就进行了这件事,他的每一天都在痛苦的泥沼里挣扎。
如果安迪真的逃跑了,马克不知道自己还能一个人撑多久。喂安迪吃苹果的时候,他感觉到了强烈的被需要,他用刀切开苹果,一片一片递给安迪,好像他是他饲养的动物,好像他才是那个没有行动能力的人。
这让他觉得快乐,他很少快乐。
“你还需要买点什么吗?”安迪问。
“什么也不要。”马克说,他在减少开销。明年春天苹果树重新发芽开花,秋天重新结果时,他就会有新的经济来源。马克从口袋里摸到一些钱,递给安迪。
安迪站起来,他很高大,至少比马克高大,他有着强壮的四肢和漂亮的身体。马克羡慕他,妒忌他。
“出门时,把暖气关了。”马克说,冬天的正午阳光给人温暖,一整天开着暖气不是好点子。
“车钥匙在桌上,沿着大路出去,然后往东开。有指向镇子的路牌。”马克说,他其实很害怕,却也很期待,他害怕安迪一去不复返,还偷走了他的车,他也期待安迪一去不复往,这样死亡就离他更近了,他可以早一点儿告别这个充满苦痛的世界。
安迪离开了,他关上了暖气和门,发动了车。
马克从沙发上爬起来,膝盖又开始隐隐作痛。他拄起拐杖时,腋下被磨得更痛,他怀疑那儿今晚会开始流血。他缓慢地挪到厨房里,给自己准备了简单的午餐——炒蛋和面包。
喝完一杯热红茶,他感觉稍微舒服了一点。他低下头,拽起裤脚,看自己腿上萎缩的肌肉。曾经他还算是个强壮的男人,如今他这样令人厌恶。
餐厅里没有阳光,他很冷,只好又慢慢地挪到客厅的窗户那儿。他陷入沙发里,把红茶放在手边,几乎一夜没睡的他又一次睡着了。
安迪把车顺利开到镇子上,买了充电线和一样给自己的东西,它价值很低,但他很想要。
他想了很多次要不要一去不复返,就此逃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