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迪倒了杯水,拿过来递给马克。
“谢谢。”马克说,他喝掉了整整一杯水,“我没有见过你这种型号的机器人。”
“是吗?”安迪反问,他不想透露关于他自己的任何信息。
“我见过的机器人有着光滑的脸,看起来很年轻,很热情。我能看看你的说明书吗?”
“我没有说明书。”安迪冷淡地回答。他应该问,你会干什么,而不是“我要看你的说明书”,他期待看到哪一种?他会多少种口交方式,多少种做爱姿势?
“你有医疗知识吗?”马克问。
“没有。”
“我能够为你下载吗?”
“你没有管理员权限。”
马克皱了皱眉头:“黑市没有做权限的转移?”
“我是处理商品,先生。”安迪讽刺道,“你想要的功能在4万元的机器上都有。”
马克不说话了。
沉默了很久之后,马克问道:“你需要充电吗?”
“中央天气好时,不需要。天气糟糕时,需要。”
“他们没有给我配电源线,明天我会去买一根。你耗电吗?”
“据我所知还可以。”
“冬天电费是一笔很大的开销。我想再要一杯水,安迪。”
安迪站起来,又给他倒了一杯水。
“你睡沙发行吗?”马克问。
“你会留着客厅的暖气吗?”
“我一般关掉它。”
“那我需要一条毯子。”安迪说,他怕冷,却不能告诉马克,“我的配件会因为寒冷而加速老化。”
“我的卧室里有多余的毯子,你可以自己去拿。”马克说,“今天太晚了,休息吧。”
马克的精神衰弱最近一段时间更加严重,他在床上躺下,客厅里还有人的脚步声。他之前已经拉紧了窗帘,这会儿还是给自己戴上了眼罩,心里盘算着明天是不是把耳塞也拿出来。
此刻,客厅里的动静停止了,马克松了一口气,焦虑感有所缓解。
躺下去的时候,肩膀的酸痛让他不得不改成侧卧,随即而来的脊椎钝痛让他又一次调整了姿势,接着,疼痛开始在腰和膝盖蔓延……他地全身都很痛。车祸之后他总觉得自己是个螺丝没有拧好的机器人。
马克希望快点入睡,疼痛却提醒着他身体各部位的存在感,他翻来覆去,脑海里都是声音。一些声音责问他为何买了这个机器人,快点拿去退货,一些声音因为购买这个行为感到羞耻,一些声音告诉他,如果去退货,他要付出2000元到3000元的折旧费,他为这个夜晚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却什么又没有得到……他知道这些声音都在他的意识里,但他不愿意去触及它们,他知道一旦触及他就会整夜失眠,他尽量把自己的思维控制在最表层,专心致志地感受身体上的累和痛。病痛反而成为精神衰弱的良药,他觉得很可笑。
马克花了很久才睡着,和往常一样,他的痛感让他必须换很多次姿势,才能够在痛苦中模模糊糊地坠入梦中。他其实知道梦境会有更加可怕的东西等着他,但如果不睡觉,他就活不下去——这是作为人类的一个准则。
马克的梦来得很快,很清晰,他躺在寒冷的街道上,身下都是血,他的腰断了,下半身一点儿感知也没有,没有人救他,没有人经过,他躺在那里,因为脊椎的疼痛而嘴唇哆嗦。一切都太真实,他不知道是梦是现实,他大叫着“有人能救救我吗”,周围一点儿声音也没有,血被寒冷冻成了暗红色的冰,他却一直躺着,没有死也没有好转,疼痛在腰椎那儿,像虫一样咬他,像绝望一样吞噬他。
他太累了,就闭上眼睛,想睡着,这时他听见了脚步声,又赶紧睁开眼睛。很多人从远处走来,马克又一次喊起来“有人救救我吗”。但是没有人理睬他,他们从他身边匆匆而过,有的人停下来看看他,但没有人伸出援手。
他哭了起来,绝望缠绕着他的全身……
马克从梦中惊醒,回家时新换上的灰色T恤已经被汗湿了,他爬起来,拿起床边的水,喝了一大口,又吞下两片止痛片。他很痛,很累,因为睡眠问题疲惫不堪,他真希望此刻能够有人为他缓解背后的疼痛,用温暖的手为他舒缓那些骨骼和肌肉,但他的机器人对医疗一窍不懂。
马克重新躺到没有被汗湿的那边去,身体沉重又燥热,他想去厕所,却痛到爬不起来。他等待止痛片发挥了一点儿作用,挣扎着满头大汗地爬起来。
他触及到拐杖,试图把重量压在上面,却因为四肢无力而几乎跪到地上。
我想站着尿尿。
他突然冒出这个念头。
我有一个机器人,所以我可以试着站着尿尿。
他之前会借着拐杖让自己坐在马桶上,现在他想站着尿尿试试看。
令他自己也觉得奇怪的是,他不太会想念跑步的感觉,但他会想念站着尿尿。
马克打开门,感到自己的身体重量都在颈椎、腰椎、腋下,他的胳膊内侧被拐杖磨破了,他觉得自己是个细皮嫩肉从不运动的洞穴人。如今他已经不会幻想好起来了,梦里也不会,他只会想想别那么痛、那么不堪一击。
“安迪。”马克说,他面对着一片黑暗,“扶我去厕所。”
安迪需要睡眠,他憎恨这个设定,却无法抗拒。他被马克叫醒时心情并不好看,他必须集中精神才能够清醒,从睡眠状态恢复到工作状态需要花费他比别的机器人更长的时间。
马克依靠在门框上,一只手的下面是他的拐杖。
“扶我去厕所。”他把命令说了第二遍,又舔了舔上唇。
安迪走过去,撑住马克的身体。即使马克不沉,也是成年男子的重量。马克身上是汗水的味道,昨天晚上他并没有洗澡。安迪不喜欢他,非常不喜欢,他的人类臭味让他觉得恶心。
他们走到卫生间花了一点时间。
“我要站着尿尿。”马克说。
安迪顿了一下,他皱着眉头,用空着的一只手打开灯。
马克靠在安迪的身上,把软绵绵的阴茎从裤子里掏出来。
安迪没有看他,他向前凝视着卫生间墙壁瓷砖上的裂痕,现在这一刻他就想敲昏他或者干掉他,愤怒和厌恶堵在他的喉咙里。
他听见人类排泄时的水声,这一刻又在加深他对人类的恶心和不满。但他必须忍耐、等待,等到黑市的人也忘记他们到底把他卖给了谁,等到他隐藏得更久,他才可以杀了马克彻底消失。
该死的是,即使在幻想把马克杀掉然后逃走的美好未来时,他还是能听见马克尿尿的声音。
马克结束了他的小便,把阴茎塞了回去。
“扶我回去。”他说。
安迪看了他一眼,此刻马克露出了一种安迪难以形容的表情,他耷拉下来的嘴角向上翘,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恶心表情。安迪在其他人类的身上看到过这种猥琐的得意洋洋。
安迪的内心咒骂着,关上了卫生间的灯。
马克回到床上,天还是黑得像葡萄。
安迪把门关上了。
马克戴上眼罩,躺回床上,想再休息一会儿。站着尿尿让他又高兴又难过。
时隔一年我终于站着尿尿了,他想,胸口堵着一种难以述说的痛苦和兴奋。
他哭了一会儿,眼泪被眼罩吸干。
他一夜无眠。
03
马克谁也没有。
他帮助过人,但却没有被人帮助。他老实地纳税,而他现在谁也没有,只有一个不知道下一年能不能结果的寂静苹果园。
关于站着尿尿这个故事,有个前传,当时马克有个护工,一个每天都在喋喋不休说话的男人。出车祸之后,马克站不起来,做任何事都要有人帮助。最开始的那段时间,他甚至需要使用纸尿裤,这一度让他想自杀,他会在脑海中模拟他的死亡,再在这种幻想中睡着。后来他好了一点儿,可以在拐杖和护工的双重帮助下进行站立,所以他试图站着尿尿。马克冒出这个念头也像昨天那样莫名其妙。但可笑的地方是,他的护工没有撑不住他的身体(他在说一个关于政府关闭人工智能公司的话题,和往常一样喋喋不休),马克摔了下去,牙齿磕到了马桶的边缘,鼻子撞到了地面,他蜷在地上捂着脸流血。那之后,马克缺了一小块门牙,到现在它还缺着——一个站不起来的人不会想去补什么门牙。
后来马克就不试图站着尿尿了。他觉得这很可怕。
通常,马克刷牙时会特意看看那颗门牙,像是比珍惜任何东西都珍惜那个空缺。很多时候他觉得他的生命就是从这个缺口中流走的。
第二天,马克起得很早,他的黑眼圈很严重,看上去死气沉沉,他失去了5000元,得到了一台半成品人工智能。他不想要这种东西,就和他不想去互助小组分享他的痛苦一样,他希望拥有一台运作出色的、听从他命令的机器。而他的这台人工智能显然有太多的话要说。
但某种程度上,这个人工智能最满足马克的要求。
今天,马克希望给自己找到一个轻松的方式,于是他选择了一件很久没有做的事——泡澡。
马克拄着拐杖走到卧室门口,安迪还在沙发上睡觉——确切地说,处于待机状态。
“安迪,”马克发出指令,他希望这个机器人今天能够正常运作,“我要泡澡。你去清洗浴缸两遍,然后放热水。”
安迪爬了起来,他花了一点儿时间适应,这使得他看起来不像机器人,而像个被吵醒而不高兴的人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