笨猫里昂并不知道打碎玻璃杯是个错误,因为科特从来不会因为它打碎玻璃杯而教训它。
好吧,他从不因为任何事教训它。
雷尔诺花了一整个晚上做那份计划,他写完时,天已经快亮了。他躺倒床上去休息了一会儿,然后起床给瑞雯和克莱尔做早餐。
他还能给她们做几个早餐呢?
这感觉太可怕了,他觉得他可以在任何一个时候失去她们。他的身体大不如前,右手有时候会发抖,只能使用左手持枪。
时间在他的身体上流淌,让他脆弱。
这一天是个阴天,他的心情就像灰色的天空。他沿着笔直的街道开车,总感觉自己可以在这条路上开到时间的尽头。
雷尔诺来到科特办公室门口时,还没有到上班的时间。他站在走廊上,又回顾了两遍自己写的计划,确认没有细节问题。
这时,时间已经走到了八点半,科特却没有出现。他觉得自己刚刚其实应该先去买一杯咖啡,现在他有点儿后悔。
“你迟到了吗,探长?”
——八点三十二分,他收到了科特的讯息。
见鬼,雷尔诺的内心咒骂道。
他转过声,敲响了科特办公室的门。
“长官。”
“你迟到了,探长,进来。”
雷尔诺有一种被乌云包围的沉重感,他打开门,走了进去。
高大的老板已经坐在了办公桌前,脸上依旧没有表情。
雷尔诺注意到他的桌上放了两杯咖啡。
“坐下,和我说说你的报告。”
雷尔诺在科特的对面坐下,他把储存设备拿出来,将报告投射在桌面上,开始讲述他的计划。
在此期间,科特打断了他三次,这不禁让雷尔诺怀疑他的计划是不是有什么原则性的问题。
说真的,他很难和科特相处。雷尔诺有过其他的上司,但没有一个比科特更难对付。雷尔诺从没有见过科特露出笑容,阴沉像长在了他的脸上。更该死的是,他的脑子非常好,计算能力超群,总是提出一些尖锐到可怕的问题。
讲述计划的过程中,雷尔诺一直在冒冷汗,他做错了事,而科特知道。他们现在没有谈到那个问题,但迟早科特会提出,然后以此威胁他。他觉得很疲惫。
“基本可行。”科特说。
雷尔诺松了一口气,至少这个计划是通过了。
他开始向科特报告他的时间表,以及准备何时行动,何时需要行动队的问题。
讨论之后,他们定下了深入黑市的时间,就在明天晚上,由他和科特去摸个底,特遣队在附近随时待命。
“你还有事向我汇报吗?”科特问。
“暂时没有,长官。”
“你可以走了。”
雷尔诺彻底地松了一口气。
“等等,”科特黑着脸,“休斯秘书犯了个错误,他多送了一杯咖啡过来,现在给我把它拿走。”
雷尔诺走过去,拿起那杯杯口还贴着胶纸的未开封咖啡。
隔着保温杯套,他也能够感受到它的热度。
“我先告辞了,长官。”雷尔诺偷偷地呼出一口气,离开了科特的办公室。
***
实际上,秘书休斯先生并不是科特的专属秘书(科特没有秘书),但他会每天早上为科特和他自己的直系上司买咖啡。雷尔诺探长来到大楼的10分钟之前,休斯秘书送了杯咖啡进科特长官的办公室,他发现那儿还有另外一杯咖啡。
古怪的是,科特没有喝它,还给它套着专门用来保温加温的杯套。
休斯秘书纳闷地把咖啡放在科特的桌子上。“早上好,长官”,他冲科特打招呼,然后笑了笑。
为什么“恐怖乌云”长官要自己去楼下排长队买一杯不现在喝的咖啡呢?
休斯秘书实在是想不通这个问题。
06
马克把导尿管拔掉从床上站起来的那天,浑身还是痛得要命。安迪的嘴唇贴着他的耳后,扶着他。马克闭上眼睛,感受安迪的体温以及阳光照在身上的触感。
他痛得像以前一样绝望,却还是觉得活着真好。
他被安迪搀扶着走了一会儿,又回到了床上。他让安迪把苹果和水果刀拿给他,靠在床头切苹果,然后把苹果一瓣一瓣地交到安迪的手上。
安迪把苹果咬进嘴里,嚼碎了,嚼成甜蜜的汁水和渣滓,吞下去。
安迪一直凝视着马克的眼睛,那双眼睛蓝得像资料片里极地冰川的颜色。胡须遮住了马克的嘴唇和脸颊,遮盖了他的病态,使他展示出一丝颓废的气息。
安迪凝视着他,凝视着他的每一处细节。
马克驯化了他,用一种古怪、变扭、错乱的方式。
安迪吻了马克的手背,马克的手背上有吊针所导致的瘀青。
马克轻轻拍拍安迪的手臂,“天气真好。”他看着窗那儿的阳光。
“想出去走走吗?”
“等再好一点儿。”
这几天,他们什么也不做,只是聊聊天。安迪每天坐在这里,就能看见马克的孤独。他知道,在他来到马克身边之前,马克就坐在沙发上看着窗外的阳光,把拐杖放在身边。
“天气真好”,他会这么想,却无能为力。
安迪发觉自己的共情能力更强了,他为马克难过,也为马克开心,还总害怕马克撑不下去。他希望自己是更坚韧的陪伴,也知道自己不够成熟。但是他还是想坐在这里,吃马克给他切的苹果,听马克说话。
突然,电话铃声响起了,安迪吓了一大跳。
他挺直了身体。房间被刺耳的铃声所充满。
“去接吧,还有什么更坏的事情能发生呢?”马克说。
“是啊。”安迪自言自语道,他站起来,走到电话机前,以恐惧又茫然的态度接起电话,他感觉就算电话那头是准备逮捕他们的警官,他又不会惊讶。
还有什么更坏的事情能发生呢?
“下午好,先生,你预定的压缩机零件到了,你还准备要吗?”
安迪连忙捂住听筒,朝向马克问:“压缩机的零件到了,能修好空调了,还需要吗?”
马克点了点头。
安迪放开听筒,对那头说:“是的,我们需要……好的,我这两天会过去买……哦,谢谢你。”
他挂完电话,走回马克身边。
“我能把它修好,很快。”
“春天要到了。”
“会暖和起来,也会热起来,我们还是需要空调。”安迪说,这种对新生活的期待、对四季的期许太怪了,他明明知道一切都是模拟而出的,却还是想站在马克的身边感受这一切。
“你想洗澡吗?”安迪问。
马克神经质地闻了闻自己:“我的味道很重吗?”他说话时总有颤抖的尾音。
“不,不,我只是想让你舒服一点。”安迪解释道,“用热毛巾给你擦一遍?”
马克没有回答。
安迪知道他在想什么——马克觉得自己充满伤疤的干枯身体很恶心。
安迪把手放在马克的手上,他想告诉马克他无需这么想,却也知道他无法在自卑这个问题上改变马克,他只能尽可能地陪着他。
爱很痛苦。即使没有血,只有陪伴,它也这样痛苦。当个人类很难,需要用尽全力去抵抗现实所压垮的一切,在千疮百孔里试图振作。人类是非常有勇气的动物。
安迪凑过去,吻了吻马克的额头。他去厨房烧热水,然后走回来为马克脱衣服。
马克很消瘦,肋骨更加清晰可见,腹部被缝合的伤口还未完全愈合,像红色的蜈蚣一样贯穿整个下腹。除此之外,马克的腿部肌肉更加萎缩,能明显看见腿部的骨头。
安迪突然意识到他并不能拥有马克多久了。人类和他不一样,他们更脆弱,他们会死。
安迪赶忙走到厨房,用热水打湿毛巾,拧干,又走回来。
“马克。”他说,然后吻了吻马克的额头。
马克闭上眼睛,像是不想看见自己的身体。
安迪避开伤口,用热毛巾为马克擦拭布满瘀青的皮肤。他真希望能对马克好一点,希望马克脑海中的宫殿能修得快一点儿。
安迪能够很容易地拥有自由,只要他走出穹顶。但马克却不行,马克被束缚在这具身体之内,他的一切都是受限的。
现在他的腿部肌肉萎缩得更厉害了,安迪轻抚着那长着斑纹的苍白皮肤。
“舒服点吗?”安迪问。
热毛巾会让马克舒服一点吗?他的存在和陪伴会让马克舒服一点吗?
马克睁开眼睛,他的眼睛是无法形容的冰晶蓝色。
“修好压缩机之后,冬天就不会再冷了。”安迪说。
“嗯。”马克回答。
马克还能活过几个冬天呢?
马克还能不能活到下一个冬天呢?
安迪的泪水落在马克的腿上。
马克用手指抹去安迪的眼泪:“你这个设计真奇怪。他们为什么要让你会哭呢?”
安迪摇摇头。
“如果你能遇到制造你的那个人,问问他这个。”
“我会的。”
安迪拥抱住马克赤裸的身体,泪水却依旧在流。
“别哭了。”马克说,“控制你眼泪的开关在哪里?”
“没有这个开关。”
安迪放开马克,为他一件一件穿上衣服,让他重新躺回床上。他趴在马克的身边,马克把手指插进他的头发。
“你是在为我而哭吗?”马克问。
“是的。”
“那可真没必要,我遇过比这更糟糕的情况。比如,刚出车祸,我躺在病床上,知道自己可能一辈子也站不起来了的时候。还有我敲掉那颗门牙的时候……都比现在糟糕多了。我那时只有个心不在焉的政府护工。”马克歪了歪嘴角,笑起来,“修好压缩机之后,冬天就不会再冷了,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