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她死的时候,听说有个胡人姑娘来祭拜她来着。”
被这么一提示,另一位衙役也想起来了,赶忙应声道:“对对对,是有个胡人姑娘来哭灵来着!当时哭得那叫一个惨痛,听说还当场哭到吐血,直接把云娘子的夫君脸都哭绿了——死的是我老婆又不是你老婆你哭这么惨也太不给这个新鳏夫面子了!”
这时又有衙役参与进这场谈话里来了:
“听说云娘子生前和这胡人姑娘有挺深的交情的,至交故去,哭成这个样子,想来伯牙子期也莫过于此了吧?只可惜世道不好,胡汉有别。”
“那就是他们本来的宅子。”这些人往那边齐齐指了指,道:
“不过最近听说闹鬼就是了,夜夜还有人在宅中弹琴,保不准是云娘子的冤魂回来了?两位姑娘要是去查探的话,可千万要小心着些,别撞见什么不干不净的东西。”
杜云歌心念一转,往那个方向看去的时候,果真是昨晚她在那里听过半首《长门怨》的废宅!
她和薛书雁交换了一下眼神:
第一,云二妞死了,但是那个胡人姑娘没有死;第二,对练武之人来说能哭到吐血可不是小事,若昨晚那个轻功了得的羌人姑娘是给云二妞哭过灵的胡人的话,那么眼下肯定气血大伤、神智不全了;第三,如果她真的神智不全了的话,干点什么事出来都不奇怪的,也不会有什么间谍一说,更不可能有鬼了。
——就是不知道这胡人姑娘眼下是真疯还是假疯。
当晚入夜之后,杜云歌和薛书雁比昨晚先一步出了门,摸进废宅之后细细搜查一番,果然找到了个只刻着“云”姓的牌位,还有些不知道从哪里折来的鲜花和松柏枝子,牌位的周围还像模像样的披了几块布,倒真有那么点灵堂的意思出来了。
两人屏息凝气在这里等了好久,薛书雁才突然眉梢一挑:
来了。
杜云歌当即便对着这个牌位深深拜了下去,道:
“云家二姐,对不住,我来迟了。”
“当年杜婵娟门主说好要带你上忘忧山,只可惜人多眼杂,没能找到你;后来杜婵娟门主生我的时候……命数不好,早早就去了,我直到现在才知道当年这段事,便快马加鞭赶了过来,只可惜还是没能来得及。”
“今日特此前来祭拜,告慰英灵,若你在天之魂有知,便托梦给个信吧。”
她今天前来的时候特意把玉佩挂在了腰间,深深拜下去的时候,便很能看清这的确是前任妙音门门主的东西了。杜云歌在心里暗暗数了十个数,心想如果十个数过后那羌人姑娘还不下来的话,便要让薛书雁上去逮人了,然而她刚数到第三个数,便有个声音迟疑着从两人背后响了起来:
“你是新的妙音门门主吗?”
杜云歌和薛书雁齐齐转过头去,果然看见了个头发颜色浅淡、但是皮肤黢黑的羌人姑娘。她的眼睛又大又圆,颜色也浅得很,让她看人的时候便带了点兼并了“郑重其事”和“天真无辜”的感觉出来。然而她身上的衣服已经完全脏乱成了一团连本来的颜色都看不出来的布条,头发也脏兮兮的,便更是有种疯疯癫癫的架势了。
薛书雁凝神感受了一下这姑娘的气息之后,对杜云歌微微一阖目,轻轻摇了摇头:
真气行岔,走火入魔,救不得了。
杜云歌心想,饶是救不得,也要让人体面一点走,便试探着道:
“我就是新的妙音门门主。”
“你在这里为云二姑娘摆了灵堂,想来你和云二姑娘定然交情匪浅了?如果真是如此的话,你能不能告诉我,她死前有没有留下过什么愿望?我妙音门自打开山立派以来便要为天下女子做主,如果云二姑娘有什么未竟之愿的话,我肯定会全力以赴替她完成的。”
这羌人姑娘被杜云歌的这套说辞给糊得一愣一愣的,本身就心智不全,早就存了几分信的意思了,这几分的信在杜云歌的好气度还有那枚杜婵娟的玉佩之下被发挥到了整整十层,便道:
“新门主好,我叫钟琴,这是云姑娘给我起的汉人名字。”
“她生前没有什么愿望,只想等妙音门的人说话算话来找她的时候,让我在她灵前说一声就是了。”
杜云歌和薛书雁一对视,心想这云二姑娘什么都不图不贪,本是好事,可是妙音门诺不轻许所以从来都言出必行,这样一来,倒更不好办起来了。
不过既然这羌人姑娘不是间谍的话,之前为何又要去偷那些布防图和山水地理的册子呢?
结果杜云歌还没来得及问呢,就看见这姑娘的神色突然恍惚了起来,三下两下从背后解下了一把包得严严实实的琴,就跟没看见杜云歌这边这么大的两个大活人似的,晃晃悠悠地坐了下来,弹的果然还是那一首《长门怨》。
杜云歌只是听着,便恍然间有字字泣血、句句诛心之感了,就好像面前有个唱戏的姑娘,吊高了嗓子咿咿呀呀地唱曲,可是唱来唱去,也无非就是那一句苦守和痴等,端的是无边的空茫与苦涩:
“平生心绪无人识,一只金梭万丈丝——”
然而今晚,钟琴的这一句还没弹完,便突然顿了顿,随即一口血便从她口中喷了出来,星星点点的猩红色点子溅得到处都是,连带着整个人也一头栽进面前的稻草里了。
如此好琴,可偏偏生不逢时。
香气·深水加更
两人好容易把钟琴给搬回了客栈, 又给店里的人们加了些钱,一开始还因为她们带了个身份不明又脏兮兮的人回来而颇不开心的人们个个喜笑颜开,生意人嘛,没有人会跟钱过不去, 便赶紧去给她们烧热水了。
不过就算他们有意见,也没法说出来,毕竟连锦城官兵都不会抓那个胡人, 就算是傻子也能知道这两人来头不小。像这样的大人物,不跟他们计较之前报案的事情就不错了,更何况眼下只是烧烧热水就有赏钱赚?这可真是两位大善人,既然如此, 谁管你到底捡了个什么阿猫阿狗回来呢, 只要给钱就成!
源源不断热气腾腾的热水被一桶接一桶地送进侧厢房,客栈里的侍女拿了封口费之后便在那里专心致志地给钟琴洗澡了,间或模模糊糊抱怨两句:
“你这个头发都打结了, 好难梳哎。”
“别乱动……也别乱玩澡豆。这么大一个姑娘怎么还疯疯癫癫的呢?”
等侍女好容易把她打理干净了、进来禀告的时候, 杜云歌的头都在小鸡啄米也似的一点一点了,她强打起精神来又赏了这姑娘一点碎银:
“你做的很好。把人带过来就下去吧。”
这姑娘一接过碎银,就闻见了一股馥郁的、幽幽的芳香。她一开始还没把这当回事呢, 只以为是杜云歌这位小贵人身上的香气,可是等她把碎银拿在手里之后, 便发现这股香气竟然跟着一起沾染到了她身上了, 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这其实是碎银上沾着的味道。
其实这也没什么奇怪的。不少人都会把碎银、铜钱、手帕和香料一起放在荷包内外层里, 时间一久, 这些东西上便也会带着香味了,举手投足、一来一往之间都是香风阵阵,便更显风雅。
不过她在这家客栈做侍女也有一段时间了,见过的贵人虽不多,可也绝对不少,在这些人里,还从没有人用的香料能这么持久还香甜好闻呢,便笑道:
“冒昧打听下小贵人用的是什么香?这般好闻,能不能跟我讲讲?我想回去给我夫人也买一些。”
杜云歌还没回答呢,薛书雁倒先冷声开口了:
“既知冒昧,便不该多问!”
侍女一愣,便赶紧赔笑道:“小娘子莫气莫气,我也只是一时糊涂,竟忘了二位什么关系,自是不能告诉外人的。是我傻了!我这就走,这就走。”
杜云歌被侍女说得一愣一愣的:我们不就是普通的师姐妹关系么?姑娘你是不是想得有点多?
当她准备问问薛书雁知不知道刚刚那姑娘到底说的是什么意思之时,薛书雁倒是开始问起她来了:
“那是什么香?”
杜云歌立刻就把刚刚那个“究竟在外人眼里她们是什么关系”这个最关键的问题给抛到了九霄云外,回答了薛书雁的这个一看就是在转移话题的问题:
“是百濯香。只要沾上就可以留存很长时间,素有‘百濯不落’之称。而且平日里隔得远些的话,便什么都闻不见,只有隔得近了或者东西放在一起时间久了,才会带出香气来。”
为了证实自己所言非虚,杜云歌抖了抖自己的衣袖,满怀期待地问:
“好闻吗?”
薛书雁深吸一口气,果然闻到了一直萦绕在杜云歌身边的那股馥郁的香气。香气虽浓,但是却又不会太过浓烈,恰到好处地维持在让人闻之便心旷神怡、只恨不得在她身边多待一会的程度,便点点头道:
“好闻。”
“其实师姐不制止我我也不会告诉她的。”杜云歌笑了笑:“百濯香民间已经十分罕见了,眼下仅有的从宫中流出来的那点货也千金难求,要是告诉了她,岂不让人更加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