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妙音门绝对不会这么干的。“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这八个字被她们给演绎到了极致,尤其每年冬天,忘忧山一封山,这帮姑娘们就乐滋滋地在山上过起自己的日子来了,甭管外面发生了什么事,只要不会动摇妙音门的根基,就不会有人去管半分闲事——
但是如果一犯再犯,便少不得要斩草除根了。
这好像是历代传下来的、镌刻在每一个妙音门门主骨子最深处的东西一样,哪怕只是收养来的、改了杜姓的孩子,哪怕只是把门内的弟子赐了姓氏又提成了门主继承人,这种脾气也不会因为血缘的断绝而更改,更别提是当年能够提刀追云锦、夜驰三千里的杜婵娟唯一留在世上的亲生血脉杜云歌了。
她思量了一下,便道:“那就去外面随便吃点什么吧。”
在得知何蓁蓁到底为什么要和妙音门如此势不两立之前,杜云歌是不会跟她动手的。要是真的先动手了,万一被人认了出来,那岂不是陷妙音门先一步于不义之地了么?
更何况就算不会被人认出来,杜云歌也一定要弄明白为什么她这般仇视妙音门。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自然也不会有无缘无故的恨。按照何蓁蓁上辈子占了薛书雁远走塞外的便宜、把妙音门给搞垮了一大半的势头,这种恨八成还不是什么普通的小打小闹,而是杀父夺妻也似的泼天的冤仇。
薛书雁看着杜云歌戴上了面纱之后,也给自己戴上了斗笠,两人趁着后面的窄街即将入夜,少有人行,便抄了近道,三下两下就从后面出去了。
入夜之后的锦城展现出的夜景,是和金陵秦淮完全不一样的热闹景象。金陵秦淮那边就算再怎么灯火灿烂,行人如织,也始终让外来人感觉那里的水和风里仿佛都带着柔媚的、勾缠人心的脂粉气。但是在锦城渐渐亮起灯火的街头行走的话,别说什么脂粉气了,满满的全都是吃食的气息,这座素有“天府之国”美誉的城市一下子就凭着自带的烟火和热闹感,和别的地方完全区分开来了。
薛书雁在来之前做了不少功课,眼下熟门熟路地把杜云歌带去了一家据说是做了好几十年的、美名颇盛的抄手摊子里。她吸取了之前投宿的时候因为口音就被人给认出来并非汉人的教训,不想多事,便指了指锅里的抄手,比了个“二”的手势,然后又对着旁边的辣椒摆了摆手,意思是一点也不加。
这下倒好。她说是说明白了,结果老板看着这俩姑娘的眼神一下子就带了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意思出来了。
杜云歌对这种眼神陌生得很,但是薛书雁却知道这什么意思:
……得。锦城人可真是太能多想了,这位抄手摊的老板估计在心里已经给她俩写了个“哑巴姑娘和漂亮小媳妇儿相依为命不离不弃”的话本出来,那种同情中带着艳羡的眼神薛书雁最清楚不过了。
至于杜云歌为什么读不懂这种眼神?因为向来都只有别人艳羡她的份儿,有薛书雁在身边陪着,就算有人觉得她是傻姑娘,又哪里敢同情她?
果然在心里悲愤地想着“为什么现在的哑巴姑娘都能讨个这么好看的婆娘可我还是没个知心人说话”的抄手摊老板在围裙上擦了擦手,不仅把两人引到了最安静、基本上没什么人的内间,还专门给杜云歌倒了杯凉白开,紧接着用更加悲愤的眼神剜了薛书雁一眼,意思很明确了:
你都不会好好照顾你家小娘子的吗,川蜀这边的东西就算不辣,常年往锅里放的那些辣子也会让原本不辣的菜带着点辣味儿的,也不给人倒杯水?!
薛书雁:……你看个锤子。再看你也没有这么好看的人陪你,气死你。
不过这番话是万万不能说出来的。她端正了一下表情,面上看起来还是沉稳踏实又万分可靠的妙音门大师姐,从袖中取了个小包出来,用一根银针插进水里试了试,才放心地把那杯水推到了杜云歌面前:
“无毒。”
她这俩字说得又低又快,再加上有点生硬的胡人口音,也就杜云歌这样和她长期相处了一段时间的人才能听得分明了,同样坐在离间的没几个外人连她的嘴唇颤动都看不出来。
杜云歌觉得自家师姐可真是贴心,便对她笑了笑,同样压低了声音道:
“师姐对我真好。”
——她压低了声音倒不是为什么“掩饰身份”的理由,就是觉得和薛书雁这样悄悄一来一往的,格外好玩就是了。
就好像外面满街的熙熙攘攘与灯火通明都和这块小地方无关一样,甭管外面多热闹,车水马龙人来人往的,也永远插不进她们之间这窃窃私语的氛围里半分。
于是等到外面的抄手老板进来送抄手的时候,便看见那就算戴着面纱也让人有种感觉,这面纱下的人肯定相当好看的姑娘笑盈盈地捧着那杯凉水,对她面前的那个哑巴姑娘笑得那叫一个开心,心里一开始还相当不平衡的他赶紧看了看那个哑巴姑娘,心想,话都不能说了,就算有这么个美娇娘又有什么用呢?
他又扪心自问了一下,如果老天把他给变成个哑巴之后再补给他这么个可意人儿他愿不愿意,立刻就在心里把头给摇成了拨浪鼓,便也不再眼馋薛书雁了,依然对这对看上去是真真不般配的小两口报以了同情之意,便把两碗抄手放在了桌上之后,又去前面忙更多的愿意吃这口辣子的人的生意了。
这两晚没什么红油的红油抄手端上来之后,杜云歌一眼就看了出来,给她们的这两份比之前她在外面匆匆一瞥间看到的随便一碗都要多,心下生疑的她便用筷子戳了戳那些白胖胖的在汤里沉浮的抄手,用眼神询问道:
师姐,这是怎么回事?
薛书雁淡定得好像完全不知道那个老板究竟在想什么一样,边给这两碗抄手试毒边指了指杜云歌的脸:
可能看你好看所以连带着让我也沾光吧。
薛书雁很少夸杜云歌好看。因为这是当年凤城春发下来的死命令:
绝对不准轻易当着杜云歌的面说她好看。
夏秋冬三人一开始还不懂呢,倒是因为胡汉混血的相貌而吃过不少亏的薛书雁先一步弄懂了凤城春的意思:
杜云歌年纪尚幼,如果听这些溢美之词听多了的话,心思就不会在练武上了,怕是要天天忙着描眉弄花、涂脂抹粉了。
凤城春是真心把杜云歌给当成了自己的孩子在养。杜云歌在之前十数载人生中都没表现出什么习武的天分,她便做好了两手准备,一边让杜云歌多学多试,一边准备找个合适的人好让杜云歌以后有靠山;她可以为杜云歌延请琴棋书画刺绣烹茶这些她们习武之人都不会的事情上的名师,但是万万不会让她变成只会走靠容貌取胜的这一条道的人的。
然而正是因为薛书雁不常说这些话,所以这次杜云歌在看见了薛书雁的动作之后,竟然罕见地没能立时反应过来,不仅如此,她的反应更是慢了整整一拍,才弄懂了薛书雁什么意思。
明白了薛书雁的意思的杜云歌一下子就又脸红了,却不知道是被自家师姐的夸赞给羞得脸红的还是被这碗红油抄手给辣的,她自己也很会找理由,指着碗里根本就没多少的红油,理直气壮地说:
“太辣了,辣得脸红,遭不住。”
薛书雁:好好好你说什么我都信。
任劳任怨的薛书雁便用自己的勺子开始一点点把杜云歌碗里的辣油给撇出来,杜云歌看着薛书雁这么认真,反倒自己先不好意思起来了,赶紧把自己碗里的抄手往她那边多拨了几个,没一会儿就在她师姐的碗里堆了座小山出来,才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好像完成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一样。
跟她们共处一室的客人们只觉得坐在这里继续吃也不是——空气中飘荡着的都好像不是抄手味儿了,是腻的要死的甜味,但是如果立时就起身离去更不是了——抄手没吃完多浪费,便如坐针毡地吃完了自己的那一份,赶紧匆匆离去了,就好像坐在一旁的那俩姑娘是某种会吃人的猛兽一样,走得要是略略慢了那么一步就要当场死无全尸了。
薛书雁和杜云歌这俩人可没觉得自己的行为多有问题。就在两人都吃了个七八成饱后便齐齐放下了筷子,因为今晚要夜探的话不能吃太多,否则真气运行便会有凝滞之感,正在她们结账的时候,突然听见从街对面的古玩字画铺子里传来一阵喧嚷吵闹之声:
“拿着这么个破玩意儿就想来卖钱?呸!那印章我一看就知道是假的!”
“你连你大爷都敢骗?日你个仙人板板,也不打听打听这条街上最火眼金睛的人是谁?”
“你这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胆大包天不要命了,什么叫关公面前耍大刀?这就是!”
杜云歌一开始无意掺和这些普通人之间的争执的。薛书雁付完了账之后,她便要拉着薛书雁走了,等到个没人的僻静之处再用轻功一路纵跃过去,查探一下那座荒宅到底怎么回事。但是她们刚一转身,便听见那位被从店里给直接打出来、一骨碌地沿着台阶摔了个头破血流的书生打扮的人哭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