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不管薛书雁在中原武林多厉害、多威风赫赫,在这险恶的塞外胡人的地盘上, 也不过是个人人都能踩上一脚的混血罢了。胡人积习甚多, 这只不过是其中的九牛一毛而已。
杜云歌在那电光火石之间,手心里都急得出了一层薄薄的汗, 握着琵琶的手都有些抖了, 然而她的本人的头脑却好像在这一刻被从身体里分割了出去一样, 还在那里冷静地、近乎执着而坚定地想着一件事:
我师姐是个英杰人物。人人都要对她毕恭毕敬、不敢有一丝差池, 怎么轮得到这些不晓礼仪、粗暴无耻的胡人来折辱她半分?!就凭这帮人,他们配么?
而就在这时,妙音门初代门主杜抱琴的亲笔手稿,便极为突兀而迅速地从她的脑海里闪过了那么一点残影。
尤其是她之前刚看过不久的那道谱子,在行至中段之时,有一声极为突兀的、铮铮然的琴音,原手稿的旁边还在这里用娟秀的簪花小楷整齐地做了个标注:
不拘奏者内力深浅,均可气力外放,但若不能收发自如,切切不可轻试,有真气行岔之险。
旁边还有一行更加潦草和狂放一点的字迹做了个新的批注:那你把这个音写进谱子里,让不能收发自如的后辈怎么弹?
杜抱琴紧接着就在这句话的后面又批注上去了:不会弹的就不会把这个音空过去吗?你个瓜皮!
这极为短暂的、杜云歌之前甚至还怀疑过真假的一句话,在这紧要关头,便犹如在即将熄灭的火坑里苟延残喘地爆出的最后一点火星一样,即便微弱得很,却也自有一番不容忽视的、垂死挣扎也要轰轰烈烈的气势。
出于对初代妙音门门主的信任、也出自不愿让薛书雁在胡人这边再遭到半点为难的心理,杜云歌单手抄起琵琶就只身迎了出去。她先是对着远处的房顶上那一抹暗色的身影竖起了另一只完全空闲着的手掌,比了个“止步”的手势,制止了薛书雁的前来施救,然后将琵琶半抱了起来,迎着那枝逆风穿云而来的箭矢,弹出了尚且生疏得很、自杜抱琴之后就再也没有人能重现过当年威风的——
天魔妙音。
数百年之后,都成为了江湖人和说书人口中代代相传的传说的举世无双第一声终于在这片荒凉又野蛮的土地上初露峥嵘,也算是给当年女帝与初代门主杜抱琴双双身死、胡人便大举进犯中原的旧仇冥冥中画上了个象征着终结、更象征着开始的符号了。
多少年前从这里开始的,就要在多少年后从这里开始完全讨回来!
杜云歌这一落指,就敏锐地感觉到了手中这把琵琶的哀鸣。
区区一把粗制滥造的次等货色根本就负担不住天魔妙音的杀伐之气,更罔论气力外放了。琴谱上说的气力外放还都没弹出来呢,杜云歌只闻得耳边传来尖利又急促的铮铮铮三声弦响,这把琵琶最细的三根弦当即便拦腰正中齐齐崩断,险之又险地擦过她的侧脸,立刻就在那原本如同无瑕美玉一般的侧脸上留下了三条细细的血痕!
然而即便如此,杜云歌也没有松手,手上都被琴弦崩出了好几条血印子了也没有半分要把琵琶给扔开的迹象,指尖传来钻心的疼痛,想来十指连心一说果真不假。四根琵琶弦中,只剩最后一根最粗的弦还在那里摇摇欲坠地支撑着,眼看便要断裂了,才堪堪把那一道气力给发出来。
然而即便这道气力再微弱,对于这支依然行至末路的箭矢来说,也已经足够了!
无形的气力在空中激射而出,席卷起了好一道啸然的风声,对着那根箭直接就撞了上去,两相抵消之下,竟然真的将那枝长箭撞得完全偏转了方向,噌地一下,擦着杜云歌垂落下来的衣角没入了马车底下的黄沙里。
直到这时,杜云歌才感觉背后已经完全被冷汗浸透了,想来刚刚她是真真在鬼门关、生死线上走了一遭。然而她回过神后慢慢想来,却没有多少后怕的感觉,倒有一番别样的天高海阔之感了。
然而她的这一番行为,落在外人的眼里却完全不是那么匆忙而慌乱的一回事。那帮胡人少年只见得从马车里钻出来了个汉人姑娘,那个皮肤白得都能发光了,完全不是他们这边的经历了日晒风吹雨打的模样,俗话说得好,一白遮百丑,正当年少慕艾之际的这帮人首先便在心里后悔了。
然后他们就更加目瞪口呆地看到了这样令人眼珠子都差点要惊掉的一幕:
那位穿着杨妃色的裙子的姑娘,只是那么轻轻松松地半抱起了怀中的琵琶,带着只有中原那边的好风物、好山好水才能养出来的闲适与潇洒,轻轻一拨琵琶,弹了个音出来——
那一声尖利的琴音因为琴弦齐齐裂断而没有发出来,好歹是天意如此放过了这帮年轻人的耳朵;但是那道外放的气力是真真不掺假的,直接就把那枝箭给完全撞偏了!
如此潇洒、如此动人、如此风韵楚楚又武功深不可测,真是好一位神采内蕴的英杰人物!
不管是出于单纯的对美人的欣赏,还是出于胡人血脉里一直流传着的对强者的崇拜和追随的欲望,这位被他们的圣女带来的姑娘,是完完全全当得起“贵客”这个词的。
至此,那帮胡人少年才正视起这个远远一看便让人有种目眩神迷的感觉的漂亮姑娘来。然而美人之所以被称为美人,就是因为真正的美人是经得起看的,看久了之后不光不会觉得厌烦,反而越看越好看,中原第一美人便更不能例外了,直接就把这帮从来没见过真正的漂亮中原姑娘的胡人少年给看呆了。等他们回过神来之后,倒开始互相埋怨起来刚刚彼此的所作所为了:
“你也太粗鲁了!”
“说得就好像刚刚闹我的人里面没有你一样!”
“可问题是刚刚那一箭是我让你射的吗?你可真混!”
“幸好没有伤到贵客,话说有人知道这位贵客的身份么?”
“圣女她走的时候就说要带妙音门门主回来……难不成……?”
等到那个刚刚还在对着杜云歌射箭的少年一改前态、小心翼翼地把那个猜想说出来了之后,所有人都沉默了一下:
要是那真的是妙音门门主的话……他们这是捅了个多大的篓子?怕是回家之后真的要被阿父用鞭子抽一顿吧?!
胡人管教起子女来可不讲究汉族人的徐徐感化的那一套。他们素来信奉“棍棒底下出孝子”,“孩子不打不成器”,只要老一辈的人还能打得动,那就要一直打,打到听话为止。要是秦珊珊真的去这帮少年人的家里说一遍他们今天的作为的话,屁股开花都是轻的。
“不、不是有句话叫不知者无罪的么……”这帮之前还疯得就差原地起飞了的少年眼下怂得一批,说话都没什么底气了,但是还是强撑着把他那一套歪理给说完了:
“之前咱们不知道那是妙音门门主啊!不能怪我们,谁让圣女说话的时候不清不楚的?要我说,咱们还是赶紧跑吧,圣女要陪着贵客,肯定行起路来要更慢一些,等我们全都回家之后,她才姗姗来迟,到时候咱们一起咬紧牙关死不承认,就算是圣女也不能给咱们扣帽子!”
一帮少年听了之后觉得很有道理,便疯狂纷纷点头,结果就在下一秒——
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凌空飞来了好几颗小石子,不偏不倚正正好地往每个人的脚踝上都狠狠敲了一下子。准得简直如有鬼神相助一样。
胡人少年们纷纷喊了声痛,再一看,脚踝处已经有了很明显的肿胀和热辣的感觉了,要是不想伤上加伤就只能骑着马慢慢走回去,此等精妙的中原武功,除了还在他们面前的圣女玛依拉和妙音门门主之外,委实想不出还有谁能施展出来了。
阴差阳错之下,薛书雁的存在倒是一点儿也没有暴露,反倒是敏锐地注意到了石子飞来的方向的杜云歌抬起了头,对着远处的屋顶上微微一笑,她的脸上还带着数条细细的血痕,反而丝毫不显得狼狈,愈发明艳而摄人了。
这帮胡人少年走也走不得,只能在渐渐逼近的、还在那里无声冷笑的秦珊珊面前当场表演了一下什么叫哭天抢地:
“圣女——看在咱们当年曾经在同一个帐子里认过字的份上,放我一马!别告诉我阿父!”
“圣女你也不说得清楚点,谁知道那是妙音门门主啊!”
“就是就是,要是早知道那是妙音门门主的话,别说对着她射箭了,我怕是对着你们那边半句重话都不敢讲的!”
秦珊珊冷笑一声:“留着这番鬼话去跟你们阿父讲去吧!”
于是当晚杜云歌在抵达了乌扎卡族之后,在迎接她的宴席上,除了有各方频频投来的意味不明的目光之外,还有隐藏在胡人的迎客与祝酒歌谣里的惨叫声,真是恰到好处地展现了一番原汁原味的关外风情。
杜云歌:……谢春护法当年不打屁股之恩。跪谢。
帐中
秦珊珊果然也就像她们之前安排好的那样, 私底下吩咐过众人, 说杜云歌是被她一番花言巧语给哄到了、自愿跟她来的,让大家都对她先客气一点, 先把妙音门的宝藏的秘密套出来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