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个全尸可就真没活头了,春姐,滚钉板的话还有活下来的指望呢。”
——按照妙音门的规矩,叛门之罪的话,是要滚钉板的。
一张长宽均有近五丈的板子上按照一定的比例钉满了钉子,人一上去就要被刺得皮开肉绽,更骇人的是这些钉子上还有倒刺,从血肉里拔出来之后便会血流不止;滚一遭就要去了半条命,更别说来来回回滚上三遭了。
每个上去滚钉板的人都会先被废去武功,避免她们耍赖用真气护体;就算有人运气好,真的能滚完钉板活下来,也不过是十分之一;只是就算有命活下来,能撑过接下来的发烧和伤口化脓的,从当年妙音门创立到现在,数一数也不过两只手就能数清楚的数,可是真真的百里挑一。
所以滚钉板这个事儿可真是微妙得很:
说是宽松处理吧,倒也算得上是宽松,因为这可是给了个活命的机会呢,只不过到最后能不能活下来还是要看本事的,好死不如赖活着嘛,能活命就行,管他什么破相不破相呢;说严的话也是真的严,滚钉板这么九死一生的选择还真不如直接自裁来得爽快,好歹不用遭罪,也能留个全尸。
“我也为难啊。”杜云歌叹了口气:“这么多年下来,怎么说都有感情在的。”
“可是这份抚养的恩情再怎么重,也不应该重得过人命。为你而死的人有多少,我也追究不过来了,就问一句,那个给我们赶过车的妙音门弟子和前任秦淮舵主的命,就不是命么?”
“既然是你和他人间的命债,那不管我们之间交情如何,就都要偿;至于你偿完债之后能不能活……就全看天意罢。”
秋月满突然就笑起来了。她看着杜云歌的眼神欣慰得很,就好像杜云歌刚刚说的不是什么能让她受尽折磨的处罚似的,缓声道:
“门主是个善人,跟你母亲很像。能做出这样的决定来,也算得上凤城春教导有方了,我心甚慰。”
她的脸色越来越苍白,只有唇边一抹红色愈发鲜艳,两厢对比之下,竟然有种决绝的、惨烈的美:“只是门主的好意……我怕是无福消受了,我已经服了毒。”
此言一出,惊得夏夜霜当场便拍桌而起,伸手一探,面色就沉了下来:“不可能,我检查过这里的,根本就没留给你毒药,你怎么还能——”
“是胭脂。”秋月满阖上了眼,缓声道:“我生吞了一整盒凤城春的万金红。”
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眼下秋月满的气息越来越微弱,几近气音了,扔出来的消息却把在座的所有人都惊了个肝胆俱裂、魂魄不稳,想来也是能信的:
“凤城春,你近日身体是不是愈发不行了?因为何家庄庄主让我在你的万金红里放了曼陀罗汁。就冲着这一点,我也觉得对不起诸位,所以打一开始起,我也就没想活命。只是万万没想到服下的‘簪花’竟然被你解掉了,我别无他法,也只能找个别的法子来求死。”
夏夜霜怒道:“曼陀罗在我这里又不是什么剧毒,何至于让你一心以死谢罪?!秋月满啊秋月满,你、你简直就是一心求死!”
秋月满的唇边溢出一缕鲜血,笑了笑,道:“叛徒不死,不足服众,只是接下来……便要额外辛苦诸位了。”
夏夜霜松开了她的手,对杜云歌摇摇头,显然已经是救不得了:
“要是她早些告诉我,我还能救得回来。曼陀罗掺进胭脂里之后本来就没什么毒性了,要不春姐也不会用了这么多年才不好了起来。可是她是生吞下去的,而且和未尽的‘簪花’毒性混合在一起,便愈发猛烈了。眼下已经发作到了晚期,就算是大罗金仙也救不回来。”
杜云歌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坐去了她身边,握住了秋月满的手,低声道:
“秋护法,你的真名是什么?等下给你立坟刻碑的时候我好写在上面。”
秋月满突然就笑了起来。她闭着眼一边笑一边摇头道:“何家庄的一个小卒子怎么会有姓名呢?我生来就是无名无姓之人,倒是婵娟给我起的这个名字,我一用就是这么些年,早就没有给自己另起个名的念头了。”
“那好。”杜云歌感受着手下的温度渐渐凉下去,只觉心里一整片地方都是空落落的,没着落得很,可是眼下秋月满已死,所有善后主持大局的事情便全都要她这个门主来做,自是没有什么伤春悲秋的时间的,便道:
“春护法这段时间安心养伤便是,妙音门上下所有之事,无论大小轻重,均不得烦扰春护法半分,直接交予我和师姐即可。”
“传令下去,清查秋月满一脉所有弟子,如有与何家庄勾结者,立刻废去武功,交到忘忧山来等候发落。”
“护法之位不能有一日或缺,即日起,便从全妙音门上下另选秋护法,以头脑机敏、善于经营、心思纯正者为先;若两人水平相近,则熟读算经十书者先;若再近,便以武艺更精者为选。”
更迭·二合一
接下来的好一段时间里, 外人就算不知道忘忧山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也觉得妙音门这段时间里有点不太平:
本来已经隐隐有了“天下第一门”势头的妙音门,在身为门主的杜云歌与何蓁蓁生死擂一战之后更是声名大噪,名扬千里, 风头无双得就连同为名门的峨眉武当都无法攫其锋芒半分。
然而出人意料的是,妙音门并没有趁着这个势头坐大,反而开始闭门清理起自家的事情来了。这一清理就是雷霆手段,令人猝不及防, 等到大家都反应了过来, 互相开始打听“妙音门里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的时候,最新的秋护法都已经选出来了。
最新的秋护法是从凤城春门下的弟子中挑选的, 比杜云歌大了半轮, 虽然在掌管钱财这件事上没有秋月满那么在行,但是也是妙音门中为数不多的知道“开源节流”这几个字怎么写的人之一了。不管对内还是对外的说法都是清一色的“秋月满因为算错了一笔很重要的账所以引咎辞职下山了”, 让多少想看热闹的人到最后也是没能看成。
毕竟妙音门高在忘忧山上,只要山门一关,妙音门自家的人嘴够严实, 那就什么都传不出来。
——阴差阳错之间,倒是让一直在顾忌她们会不会过分势大的朝廷和官府放心了。
何家庄眼下是真真一个树倒猢狲散,毕竟江湖之人最重的就是个“义”字, 如果失了这个字在先, 那么接下来这个门派不管做什么事都不会顺的。
趁他病要他命, 新上任的秋护法干的第一件对得起她这个位置的事情, 就是去何家庄把这么多年来从妙音门偷走的银子全都追了回来, 并且扬言“一天还不清钱那何家庄的人就一天别想睡个安稳觉”,还有带着妙音门的人长长久久蹲守在人家山庄门口的意思。
何家庄百般无奈之下,只得砸锅卖铁地开始还这么些年来从妙音门那里偷偷拿走的钱了。只不过这些年来他们从妙音门这里拿走的钱财实在太多,大半都用来招揽门人和奇人异士了。等何家庄失势之后,这些本来就是冲着钱留在何家庄的人立刻就走了个一干二净,倒是和杜云歌记忆里上辈子的妙音门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上辈子她到最后还是个轻信别人的家伙,可即便如此,走掉的人也没多少,倒是被何家庄的人给里应外合害死的更多一点。
这辈子细细一查,那些何家庄的人还真没多少是秋月满自己培养出来的,大部分都是被何家庄做了手脚强塞进来的,尤其是当凤城春面色复杂地告诉杜云歌,这些年来她用的万金红里其实并没有多少有问题,那句话八成是说来让最心善的杜云歌也不想救她的来着——而且秋月满也真真有在给妙音门好生操持生意的时候,杜云歌便茫然了。
当凤城春前去告诉杜云歌这件事情的时候,杜云歌正在和薛书雁一起看杜抱琴的手稿真迹。这份手稿虽然说是杜抱琴的真迹,但是里面明显有另一个人的批注,龙飞凤舞而略显潦草,却又自带一番铮铮的好风骨,一看就是个性情狂狷之人留下的。
能在自己的毕生武学典籍上留下手迹,那说明此人和杜抱琴之间肯定关系匪浅;然而杜抱琴终其一生都没有收徒,也没有什么特别要好的生死之交,身边更是从来没有出现过和她心意相通的爱人——至少在大家口口相传的正史里是没有的。
杜云歌这段时间的精神始终不太好,整个人都恹恹的,像是被“秋月满一直以来都是何家庄的人”这件事给打击得太狠了一样,直到凤城春把这件事说完了之后,她怔了好久,才缓缓开口:
“……人都死了,再说这些还能怎样呢?去山下把她厚葬了吧。”
凤城春叹了口气道:“虽说她生前做的这些事是真真不厚道,可是人死如灯灭,逝者不可追,门主还是莫要在这些事上费心太多了,先把门派整顿好才是正事。”
杜云歌点点头:“我知道了。”
凤城春看她的样子,觉得一时半会儿的杜云歌怕是好不起来了,这么说无非也就不想让她们这帮人担心而已。换作以前的话,她肯定要去和杜云歌说说话、开导开导她的,生怕自家门主一不小心钻了牛角尖;但是眼下既然薛书雁已经陪在杜云歌的身边了,她倒是莫名地放心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