悟空闭眼端坐着,浑身一颠一颠,仿佛刚嗑完药。
他好斗,但绝不盲斗。
“喂,我说我很无聊!”邪焕生气恼的戳他,“你,不会涅槃了吧?”
“静心。”
“静不下。”
“拿你没办法,说吧,又想玩什么?”
“你闭着眼,不妨猜猜那两人各在何方。”
悟空依言静听片刻,指着头顶道:“劈砍如风,气掷寰宇,是刀。”过了会,又指着另一处“锋走极端,声如碎玉,是剑。”
两团人影,几度纠缠。“——刀剑齐鸣了。”
酒饮尽了,残枝遍地。
啊,清风朗日,碧海云天。
这时该有点浪漫才对嘛。
邪焕生兴致冲冲,从乱石间找到那把胡琴,架起腿,深锁眉,学起那雁三郎的模样,呲拉呲拉的演奏起来。
“你浪漫起来还真特别。”悟空说着双腿突然像失去弹性的皮筋唰的耷拉了下来,而他的表情就仿佛下了阿鼻地狱,特痛苦。
“怎么说?”
“呀,这琴声还真是,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只听扑通一声,那谪仙般的剑者一屁股栽到了地上。“你!那个比较胖的!是不是有病?!”他一把揪下眼前的绸带,指着就骂。
邪焕生顿时觉得天大的委屈。怎么,他的琴声竟有如此不堪入目,叫一个文雅剑客都失去了语言素养吗?
“来,方才未及介绍。在下邪焕生,江湖人称‘灵魂演奏家’,幸会幸会。”笑兮兮的搀起剑客,顺势握了把小手。这一把,全当是诋毁费。
哼!剑客羞怒地推开他。
雁三郎跟着跳了下来,佩服的五体投地:“你….是不是跟我有仇?”
邪焕生厚着脸皮:“无妨,你们接着比试。”
——他们却已经比完了。
原来琴声一出,两人便下赌,谁先掉下去谁就输了。
刀剑对决,最终剑者吞败。
战败者抛出古剑,像只认命的公鸡,昂起脖子:“杀了我吧。”
“我说过,留剑不取命。你走吧。”雁三郎傲慢的转过身,摆手相送。
少年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留下了剑。
目送他离去,雁三郎拥剑入怀,态度依依,像是一颗无从着落的游子之心投到了依靠。他生的粗枝大叶,纤巧的古剑握在手里,更显的细如卷尺,那赭红的剑鞘上,翩翩然伏着一行小篆—— 一改西风云淡月,一瞬沧桑岁凋年。
原来是一对儿。
邪焕生识趣的抛给悟空一记眼色——灯泡兄,还不赶紧走!悟空连连点头,脚不沾地就跟着他跑了。留下最后一壶酒。
☆、10
北雁南向,月明星稀。
浓而寂的夜,如一盏酣茶。
邪焕生夜起口渴,借着月色倒了杯水,撒开喉咙往肚皮里倒。喝干了才发现是泡烂的酽茶,夜色般浓到窒息、能够令人精神一晚上的大浓茶。
正逢多愁时节、上火佳季,一杯冷水下去,愣是烧出一腔无名火:无量你个天尊!谁大晚上泡这样一壶茶摆我桌上?对,一定是小青!这个坏蛋,明早就罚她抄道德经!
滚回床上,邪焕生忧心忡忡,因为睡不足觉他就会水肿,可是,天哪,他的脸已经够大的了!
他抱起一只枕头,心有戚戚的开始数猴。
夜,寂寂。
猴子越来越多,庞可占山。
直数到后半夜,才昏然睡去。
睡梦中依稀有乒乓缠斗声,既真切,又遥远。彼时人已神思混沌,稀里糊涂,全凭本能的分析——日里目睹的那场战斗,仿犹眼前,余音未绝,容易心生暗鬼。罢了,一切皆是虚无。
半夜酣眠。
再睁眼,天已亮了半个,而窗外打斗声尤烈。好像一团火焰,卷入足够多燃料,酝酿足够多的时辰,终于轰一声炸开来——小青与悟空集体从屋里窜了出去。
歹!谁又跑门口干架!这还有完没完了!
邪焕生暗骂一句,亦是冲了出去——没那他俩迅捷,原因是输在了稍低的血压水平上;更何况,他脚上穿着床底下拖出来的木屐,其一纤一维皆出自小青之手,样式有点儿像僧鞋,不大好走路。
三人拥挤着来到门外。
门外,又是那天煞的雁三郎。而他的对手,从白天的一个道士,变成了一群道士。
一天打到晚,活得也是辛苦。
雁三郎长发汗湿,脚步狂乱,嘴溅黑血,该是中了剧毒。反观那帮道士,冷锋相向,攻势凶狠,大有赶尽杀绝之意。
“这名刀客想来并非恶徒。”悟空同他眼神交汇,邪焕生稍一点头,闪身相挡,随手一掌挥出,根基较弱的几个顷刻没了踪影。
带头老道见来人厉害,又是素不相识,不好冒犯,只得随势挽了个剑花,好言相劝:“我乃全真长生子刘处玄,拜会。近日我派有一反叛冠子,名唤解商子,与这奸宄合谋,盗我镇山宝剑,今日特来捉拿罪犯,望壮士莫来插手!”
他目光所指,正是白天那剑者所舍古剑。
邪焕生道:“哦?这宝剑有这等重要?”
“此剑乃久远之前太上老君亲手托于弟子,后入我教,让我等世代传守、不得面世。”
“面世会如何?”
“这嘛…”老道欲言又止,“此物一旦流离尘世,必然招致祸端。”
“哟,又是一口一个祸端大劫,说的这样神神神秘秘,必定有鬼。”小青很不屑。
“休听他胡说!”雁三郎呛声,“此物本就是我类所有,是他们杀人取物在先!”
“你俩各持一词,我们又该信谁?”
“我之所言虚实,犯不着以苍生性命为注,”老道一声冷笑,劝不动他俩,他转而对悟空循循诱导起来,“大师,你也是出家人,当知己任之重,妖邪祸世,天理难容!”
悟空无表情地眨了眨眼。眼下他被老道打成了中立派,他的一句话,可成了跷跷板上最后一块石头。他慢吞吞的说:“抛却任何言论,我且问你,这名刀者所中剧毒,与你等可有任何关系?”
“图谋不轨,自有报应。”老道闪烁其词。
“是,或不是?”
“…..是。”
“哈,名门正派,居然下此毒手。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小青叉腰相讥。
“存剑阁向来由我护守,今有失职,我心焦如焚,才出此下策,与师尊无关!”老道身旁的一名弟子,挺身为他师傅洗脱冤屈。
“是我教导无方,等回转嵩山,自会发落。”老道拾级而下,配合无间。
适时雁三郎力已不济,汗如冷泉直落两腮。邪焕生见状,立刻伸过手去,想为他借力。他却断然的推掉了。
悟空暂且无言,只捋下腕间的佛珠,放在掌心一颗颗转动。他一转那佛珠,就跟邪焕生吃东西一样,都是为了助于思考,所以,一旦他手里没了佛珠、邪焕生口中没了食物,啊,那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两人不觉飞快对视,并嘴浮暗笑:这毛病,绝不能让小青知道!
“贫僧今日所见有三。第一,弟子下毒在先,非正派当为,为人师表,阁下也应有相当责任;第二,刀者中毒之后,你等仍以众剿寡,胜之不公;第三,阁下口中所言那名弟子,贫僧有幸见过一面。那时,解商子与这名刀者以剑为赌注,以武力分胜负,最终刀者胜剑者败,此剑才落入他手。由此推断,在那场决斗之前,此剑一直在你弟子手中,盗剑之罪,何来合谋之说?事有缓急,策论先后,如今当务之急,是寻回那名门徒,再作盘问。强取豪夺,对于一介名门正派而言实乃不智。”
双方沉默良久,各忖后路。
无言的对视,真是一种天大的尴尬。
好在,伤病员恰如其分的于地面吐出一口黑血,而后身摆如钟,乖乖坠入邪焕生早有预感的怀中。邪焕生紧了紧手臂,却见他已面如死灰,奄奄待毙。
支持这样一头面孔灰扑扑的巨兽,比想象中要困难许多。
“贫道敬两位是好汉,方才待之以礼,此事系我教内务,忘两位勿再插手!”老道怒眉冷目,不耐烦再啰嗦。身后那一干道士,也接连磨剑擦掌,跃跃欲前。
邪焕生一看又是群一言不合就要掀老巢的,登时起床气就上来了。
“放肆!”他气呼呼像一只出炉的包子,随之掌对南山,纳气运劲,只闻轰隆一声动地彻响,立刻山壁上现出一个硕大无朋的“滚”字。“若再进犯,休怪我不留情面!”
“哈,自古邪不胜正,我有何畏惧?”
“切,你自然不怕,你有太上老君呢!”邪焕生说着,心中更觉不平:有什么了不起?老君他还是我茶话会老嘉宾呢!
“此人此剑,我保下了!”他毅然决然抬起了巴掌,准备随时伺候。
“不用。”悟空轻轻摁下那只万能的巴掌,同时递了个眼色,“此人此剑,贫僧保下。作为对应,那名叛逃弟子,贫僧愿代为追回。待真相大白,若阁下所言不假,贫僧自当上山赔罪。”
“不许你凑我热闹!”邪焕生忙的踩他一脚,狂飞眼色。那雁三郎究竟是何种人物,说到底他也不甚了解,仅凭着一眼合缘,才出手袒护的。更何况,他一个半神半魔之身,竟不敌一群人类?想到这一层,邪焕生又后悔起来。如果说他的性格中有一样致命的缺陷,那就是以貌取人,而悟空又像魔虫上脑似的老爱给他买账收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