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说,就说到了半夜。
百年前,他还是帝泽天宗一个普通弟子,但在魏先邪的教导下,也对阵法方面颇有造诣。一日误打误撞,破了荒山第十峰的禁制,亲眼目睹了那些人是如何走进山洞,把人推向血池。
他看了许久,那些人却一直没有发现他。
许是那一天实在是太重要了,人们都只专注于眼前的事。
他盯着血池半晌,终于看清了里面浮着一把剑,隐约听见里面的人说,这是一把后卿之刃。刃上金光愈来愈盛,最后,一个人拖过了一头成年大犼,一刀就插进了它的喉咙,把它悬在池边,让它的血流进去。
“鬼要成魔,最后一步必须要借助外物。多是被鲜血灌溉过的上古神兵,抑或神兽之躯。”
霍孚远看着看着,想起了魏先邪某日随口提过的一句话,不禁身体都发起了冷。他几番推演,终是确认了眼前血池里的阵法正是浇灌魔物的炼魔阵。
犼始终没有挣扎。
但霍孚远确定它看见了自己。
最后一滴血流尽的时候,它眼中滚下了一滴泪水,然后身上火焰乍起,霍孚远眼睁睁看着它*而死,同时它身上的一道青芒钻入了后卿刃之中。
这场火扑不灭,又极其炽热,无物不烧,只是几刻,就将山洞置于火海,洞内一片混乱。
霍孚远几乎是不计后果地趁乱冲了进去,用灵力抢过后卿刃,转身就跑。
他的初步设想是出去后立马毁了这把凶兵,然而追兵凶猛,他当时也只是一个金丹修士,于是只好借着隐匿阵把后卿刃藏到了一座山中,并给它打上了印记,等摆脱他们再来销毁。
一躲就是数十年,等他找到机会再来原地时,那把后卿刃,却已失踪了。
这些年他一直在调查当初的这桩事,越调查,越深陷,直至今日,他都看不见所有真相。
“事实上,前些日子,我的旧伤才痊愈。”霍孚远嘴上如此说,但看起来却是云淡风轻“确定那些人已经放弃找我后,我就想办法联系上了师父。”
“我告诉了他你的事,他执意要见你。”魏先邪对秦衡萧说道“我们想,这件事或与你有莫大的关联。”
说着,霍孚远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抓住了秦衡萧的手腕,他口中念决,灵力沿着他的手腕一路向上,秦衡萧如被电打般弹了一下身子,紧接着他的脖子上渐渐浮现出了一个长剑的图印。
“果然……果然……”霍孚远一时间竟站了起来,淡然尽失,有些慌乱地道“那头犼果然……”
好不容易待他平静下来,秦衡萧才终于知道,犼在死前竟直接灵魂献祭给了后卿刃,为它开了灵智,使它可以修炼。
魏先邪唏嘘道:“也许,它是想你为它报仇吧。”
后卿刃本就吸收了无数人与凶兽的血液,又开了灵智,在山上日日夜夜吸收日月精华,终于有一天化成了人形。然而化成人形就已耗费了它攒下的所有灵力,它变成了一个普通的凡人娃娃后艰难地下了山,最终被魏先邪捡了回去。
剑没有记忆,秦衡萧自然也不记得从前。
“我原想他们做这件事,会害人无数,我几乎已然看见了生灵涂炭的一天,所以才一直想毁了这把剑。然而如今……它变成了你,也算是好事吧。”霍孚远的笑容中满是苦涩,也带着许多释然。
魏先邪安慰地拍拍他的手背,接话道:“当时你还差最后一步,结果被小远抢走了。虽然你变成了人,但始终还是差最后一步淬炼,所以现在修为无法增进。”
梅慕九急道:“最后一步要如何做?”
“再往西走十五里,有一片芦苇荡,两天后会出现血武原野的入口。里面有一口血池,再有十天不到就要干涸了……我与小远推算了许久,的确是十天。进去后,让小萧躺进去吸收完毕,方可完成淬炼。”魏先邪极其严肃地说道。
梅慕九仔细记下了,看向身边的秦衡萧,他和往日一样,没有什么表情,但眼里皆是复杂。
他想象过许多次自己的身世,即使人佛说他是个器物,他也有过好的期许,可他从未想到过自己会是一把剑,一把上古魔神后卿的剑。
他身上流淌着的,是数不清的人的血。
难怪他总是想杀人,难怪他从来都不想和人接触,从一开始,他就是大凶器,人人都恨不得诛之而后快的东西。
如果他后来遇到的不是魏先邪,不是梅慕九,他甚至不敢想自己会变成什么样。
梅慕九发现他身体抖得厉害,连忙把他搂入怀里,像给他小时候讲故事一样轻拍他的后背:“怎么了?这有什么难过的,你想啊,你天生就不是凡人,天生就比别人厉害,有些人羡慕都羡慕不来呢。”
秦衡萧宽阔的肩在他怀里也显得没那么沉重了,乖乖地任他搂着,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无法释怀。
深夜,梅慕九坐在床上修炼,霍孚远长年累月的逃亡和躲藏使他无法安心入睡,便坐在房前守门,顺便望月感悟。
而魏先邪则和秦衡萧坐在村口的一个石磨边上,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这样谈过心了。
“你长大了,我第一眼都没认出你。”魏先邪半是打趣,半是遗憾。
这个他带到半大的孩子,现如今终于长成了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
秦衡萧笑笑,没有说话。
“我知道你是剑时,也吓了一跳。”魏先邪继续道“但这又如何呢?”
“小萧,我总是说,不要问自己是谁。不管你是杀人的剑,还是救人的药,你只需要知道,你会保护身边的人,你会诛杀伤害你的人。那你是谁,又有什么重要的?”
秦衡萧眸中掠过一丝光,木然地重复:“保护……”
“是,保护。从我看见你的那天起,我就知道你不是普通的孩子,但我也坚信着,你会是了不起的人。了不起的人,从不在乎过往。”
星光飘洒,秦衡萧蓦地拔出了宵断。
夜色下,剑尾的白光携着星屑,美得如同坠下凡的银河。
他沉默地看着,魏先邪也沉默地坐着。
不知过了多久,秦衡萧轻笑道:“剑用剑,很相配。”
☆、第四十章
青溪蜿蜒,芦花丛丛,白鸥低飞掠水而过。渔船若隐若现,撑船的姑娘每一句歌声都在赞美这个大好的天气。她愉悦地剖水而行,没有发现在一旁深深的芦苇丛中,一个传送阵早已悄然做成。
魏先邪与霍孚远相对而坐,他们中间是一个状如棋盘的圆阵,隐隐的浮着蓝光。
“照你们所说,帝泽的确又寻到了相柳的骸骨,并妄图斩杀白龙,那么……他们必然是想再次淬成魔物。”魏先邪的脸色因为划阵而有些苍白,但依旧在源源不断地输送着灵力“这次,为了成功,他们一定也会进入血武原野。此行凶险,务必保重。”
秦衡萧听出了他浓烈的担忧与不舍,重重地点了一下头,便又听他道:“你现在不是剑了……再次淬炼,会很疼。小萧……”
“不疼。”秦衡萧握住他的手“不疼。”
魏先邪差点掉下眼泪,忙垂下头,深吸一口气,才道:“快进去吧。我与小远只能送两个人进去,之后我们会一直守在这个阵边,只要你们点燃符纸,我们便会把你们接引回来。”
“放心。”梅慕九安慰了几句,与秦衡萧一同踏入了阵中,魏先邪忙往他们手里塞去一张牛皮纸“这是我们算出来的大致方位,一定要尽快,尽快。”
话音刚落,两人便没了身影,只剩下幽幽的蓝光萦绕在阵上。
“小远,我很担心。”
霍孚远看着终于落下泪的师父,轻叹一声,倾身抱住他:“会没事的。”
血武原野本是上古时期凶兽的地盘,无数凶兽都源于此处,它们繁衍、厮杀了无数年,总有许多修士或神袛前赴后继地过去历练,然后留下数不尽的尸骸和武器。后来因杀气太重,这方区域才终于被上界封闭,只时不时因震荡而重现入口。
天幕低垂,平坦的湿地一望无际,其上到处都插着刀剑等古武,每一把都是神兵利刃,几乎能听见它们战斗时的声响。野兽的咆哮与呜咽都被风席卷而来,虽不见身影,但总让人觉得仿佛早已被包围。
秦衡萧展开牛皮纸,确定了方位,与梅慕九一同慢慢地走着。这湿地极其泥泞,让人很难提起劲来。
行走在不计其数的古武之间,梅慕九颇有兴致,他倒不是想要,毕竟武器对于他们来说,适合的才是最好的,但他十分有兴趣,就和小孩子进了玩具店一样,感觉到处都是好东西。
看虽看,却没有耽误行程,两人跋涉了很久,梅慕九突然一抬手,止了步。
“有东西来了。”
只见前方湿地里,突然从泥下钻出了数个巨大的怪物,光滑的黑色身躯,数不清的足,还有一张血盆大口,看起来极其恶心和恐怖。
它们圆滚滚的头向天咆哮着,梅慕九试着趁机攻击了一下,却连皮都划不开。
“速战速决。”他拿出漏景,运转灵力,在它们怒吼着冲过来时也找准空隙飞身迎了上去。秦衡萧紧随其后,宵断一出,数足尽断。
他们不过是怪物的一根獠牙这么大,但每一招都配合得严丝合缝,极为巧妙,把效果放到了最大,一剑下去便能斩去怪物半条命。难缠的是,最大的那头怪物竟能快速自愈,刚削去它的一个足,下一瞬它便又长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