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意点了几样饭菜,说:“不用再去米铺了,他早就回去了,先吃饭吧,再晚点他还会出来的,到时候我再带你去找他。”
饭后,一直到茶楼打烊,外面已是将近凌晨的时候,如意才带着我出去,在空荡荡的长街上拐了几个弯,又在黑暗的小胡同里折了几次,最后在一个小巷尽头挂着小红灯笼的房子前停下了。
走近了看,小红灯上有个金粉写的“信”字。
【五】
我这才明白过来如意把我带到了哪里,离安巷口白天的时候有个老刘头专门替人写书信、对联、请帖等,以此赚些银钱度日,有很多目不识丁的外地人想给家里捎封信,都会来找他,到了晚上的时候他就回到家里,在门口点盏小灯笼,表示晚上也可以来找他。
只是晚上来找他的人多半就比较龙蛇混杂了,甚至有传言说老刘头还替人写过勒索信。
我有些奇怪,如意说好要带我找夕醉墨的,为什么会带我来这里呢?
看出了我的迷惑,如意把我往前推搡了一把,说:“进去吧,老刘头最近外出了,夕醉墨在里面帮他写信,我还有事先走了。”
我悄悄探头往里面看了看,外屋靠墙的椅子上坐了七八个正在等待的人,其中还有两三个带着面罩捂得严严实实的人,里屋的门口挂着一条薄薄的帘子,有晃悠悠的亮光从里面透出来。
我走进去也在外屋的椅子上坐了下来,透过门帘缝隙,恰好看到夕醉墨的侧脸,和他手中时停时动的毛笔,我努力让自己显得平静些,耐心的等待着别人依次进去,又依次出来。
小屋里不停的有人进来,不知过了多久,我的眼皮开始沉重了起来,恍恍惚惚的几乎要昏睡过去,强撑到屋里的人都已经走光了,里屋的夕醉墨似乎也很疲倦了,打着哈欠问道,“还有人吗?”
我赶忙走过去,掀起帘子急声道,“有!”
夕醉墨看到是我,愣了一下,随即笑道,“静衣小师父?你也是要给家人写信吗?”
我坐在他旁边的椅子上,鬼使神差的顺着他的话说道,“是的,写信。”
话一出口,我几乎恨不得将自己的舌头咬下来,我哪里还有可以寄信过去的家人,即便是我那父母还活着,我也早已忘了他们的住址。
夕醉墨已经摊开了一张新纸,重新给毛笔蘸了墨,难掩困倦的又打了一个哈欠,眼睛也开始迷离的无法在信纸聚焦了。
“是寄给父母吗?”
“呃,是吧……”
夕醉墨摇摇晃晃的在纸上最上端写了几个字,我眼睁睁的看着那几个字东倒西歪的仿佛也要睡着了的样子,又不好意思开口提醒他。
“要写什么你念我写?”
“随意吧,就写些我在这里过的很好,让他们不用挂念之类的……”
“好。”
夕醉墨昏昏欲睡的写了大半张纸,又问道,“静衣小师父的原名叫什么?”
“鱼闲兰。”
夕醉墨刚刚下笔写了一个“鱼”字,陡然间定住了,人似乎也完全清醒了过来,用一种极为诧异又古怪的眼神看着我道,“什么名字?”
我以为他要确定是哪几个字,便解释道,“鱼鸟花虫的鱼,闲庭漫步的闲,空谷幽兰的兰。”
夕醉墨仍没有动笔,他疑惑的皱着眉头,仔细端详着我的面孔,我被他看的浑身不自在,小心问道,“怎么了?”
夕醉墨收回目光,转看向信纸上,说道,“没,没什么。”
我清楚的看到,夕醉墨的执着毛笔的手一直在轻轻的抖动着。
题完我的名字,夕醉墨放下毛笔正要找信封,随眼一看自己刚写完的信,瞬间红了脸,尴尬道,“不好意思,实在是太困了,写的太烂了,明天我再给你重新写一份,你把你家人的地址告诉我就行了。”
“我……我不知道他们的地址……”我硬着头皮从喉咙里挤出这句话来。
“啊?”
“我其实是想告诉你,我去找了梁丝菱,她说她需听父母之言,身不由己,对于你和她的事情她也无能为力,只能托我转送你五两银子权作补偿。”我迅速的将五两银子放在桌子上,生怕夕醉墨再问信的事情,赶忙站起身,“我要先走了。”
夕醉墨看着桌子上的五两银子,不屑的笑笑,说道,“小师父是要回青玉庵吗?现在太晚了,我去送送你吧,请稍等片刻,我收拾一下。”
外面早已是漆黑如墨,天空上连半颗星子都没有,夕醉墨锁了门,提着一盏灯笼,说道,“我们走吧,我送你回去。”
一路上我都低着头,只在拐弯的时候提醒一下夕醉墨,别的时间我们两个都不说话。
快到青玉庵的时候,我正想跟夕醉墨道别,夕醉墨却忽然扯住了我的衣袖,说道,“小师父,请恕在下唐突,我一直做过两个同样的梦,不知小师父可否为我解答下其寓意?”
我心下暗暗奇怪夕醉墨为何要向我释梦,看他一脸诚恳,就说道,“你先说说你的梦。”
夕醉墨道:“第一个梦里,我梦到自己是个仕途中人,一心想得到某一大官的赏识,几番周折终于借助关系得以见到了这个官员,恰好那天还有一人也在求见官员,他给官员带去了一副吴道子的画卷作为见礼,而我空手而去,官员很喜欢那幅画,对那人也颇为赞赏,我很担心自己会失去得到赏识的机会,就借口欣赏拿到那幅画仔细看了一遍,说来也巧,那幅画并不是真品,而是我一位喜好绘画的叔伯早年临摹的一个赝品,叔伯的画技很高明,几乎能达到以假乱真的地步,而我是从小看着那幅画长大的,上面还有我幼年时不小心抹上的一点儿脏迹,我很得意,只想着碰到了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一定要好好表现得到赏识,全然没有去考虑一直挂在叔伯家里的画卷为什么会到这个人手上……”
夕醉墨的声音渐渐小了,我好奇心,问道,“然后呢?”
夕醉墨苦笑道,“然后我拆穿了他,为了显得我更才华,我没有提那是我叔伯临摹的,而是细细的说明了那幅画与真迹不同的细微之处,官员很愤怒,他找来一拨鉴赏的好手来鉴定这张画,结果自然不言而喻,当时的我很为自己的好运而惊喜万分,完全没有在乎那个献画的人在我要拆穿他时,满脸企求和可怜的神色,我当时满脑子只有得到那个官员赏识便可飞黄腾达的念头……”
我的心底渐渐冒起了寒意,涩声问道,“后来呢?”
夕醉墨满脸懊悔的说道,“那个官员很愤怒,当场就抽出侍卫的剑刺死了那个献画的人,他的血,溅了我一身……虽然得到了官员的赏识,但是我因为受到惊吓,回家之后一连休息了好几天,心里愧疚不已,很恨自己居然为了仕途而间接害死了一条人命,再后来没几天,我的叔伯怒气冲冲的来找我,他告诉我他一个友人的学生因为酒后失言,得罪了那名官员,惹了牢狱之灾,那名学生的妹妹求救无门,便想着投那个官员所好,借了叔伯的画去送给那一官员,虽是兵行险招,但是叔伯碍于友人的面子,又早已失了真迹,便将那幅仿品借给那个学生的妹妹,她便女扮男装去献画,以求得兄长的一线生机,哪知却偏偏被我搅了,不仅害的那女孩当场死去,就连那个学生也一并处死了。我闻言后很是震惊,更是悔不当初,就在那个少女和她哥哥的坟前自杀而亡,以期来世能赎罪……”
听完这个惨烈的梦,我心惊胆战,一句话也吐不出来。
夕醉墨接着说道,“第二个梦里,我梦到自己已经转世,还带着前世的记忆,一直寻找着那对兄妹的转世,在一个偶然的机会里,我被邀请到一位权贵女儿的宴会上去做客,就在她家舞姬来表演歌舞的时候,我看到了那个转世的少女,她是当晚歌舞的领舞,我很激动,就在那个权贵女儿的面前多称赞了那个少女几句,结果……”
夕醉墨口气越发苦涩,“小师父,你可听曾说过历史上诸葛昂烹姬妾,以宴宾客的故事……那个刚被我找到的转世少女,在结束歌舞下去之后,没过多久就被烹熟端了上来,那个权贵女儿还得意的说我是她的坐上贵宾,我喜欢的东西她一定赏赐给我,我当时完全蒙掉了,只记得那个转世少女在离去之前,还因我的美言感激的看了我几眼,我还以为我此生便能赎了前世的罪孽,却不料,我的几句话,竟又断送了她的性命。我很气愤,当场责骂了那个权贵的女儿,也因而招来了杀身之祸,当晚便在回去的路上被人杀了。”
如此漆黑的深更半夜,夕醉墨的灯笼也早已在他说到中途的时候熄灭了,夜风呼啸,我和他一时之间都沉默了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我感觉到被夕醉墨扯住的袖角轻轻的颤动了几下,夕醉墨低声道,“小师父,不瞒你说,我梦里的那个少女,她的名字就叫做鱼闲兰。而且,我今晚才刚刚发现,你和她的容貌,极为相似,之前因为你的装束的缘故,我并未敢认真看你的容貌,今晚……今晚……当你说你的名字叫做鱼闲兰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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