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劫无名 (螟蛉子)


无敌说得粗浅笃定,庄少功听得将信将疑,不免有一丝惭愧——
自己空有一肚子诗书,却处处受制于诗书,连情投意合都不懂了。这大抵是阅历太少的缘故。书中有云,士有学,行为本。因得了些新的体悟,又暗觉与无敌相处融洽,心思渐渐多云转晴。
一日晨起,老艄公抱腿坐在船头。几个年轻艄公围成一团,七嘴八舌,也不知在说些什么。
庄少功见状,凑上前问道:“船家,这是怎了?”
一名年轻艄公皱眉道:“我这阿爷年纪大了末,行动不便,劝他休息,偏不听。”
“放屁,”老艄公红光满面,吹胡子瞪眼,“我身体好得很,想当年,皇帝南巡,龙船在长江滩头搁浅,召集壮士作纤夫,是我领头拉了一夜的船。连皇帝都对我翘起大拇指。”
“阿爷就吹罢,皇帝身边多得是高手,龙船搁浅,也还有地方官兵,轮得到阿爷你?”
“小儿没见识,官兵懂个屁的水性,你阿爷我年轻时,可是漕运道上有名的翻江小白龙,想当年,盐帮那伙贼人……”
年轻艄公急急地咳了一声:“阿爷,当着庄公子的面,就不要胡言乱语了。”
庄少功暗觉这一老一少亲切可爱,不疑有他,蹲下身道:“阿伯气血充盈,确是宝刀未老。这行动不便,怕是另有根由。能让在下瞧一瞧么?”
“还是庄公子有见地。”老艄公得意地剜了年轻艄公一眼,伸手撸起裤腿。
庄少功凝目看去,只见老艄公膝头紫胀,双腿难以伸直。心里有了计较:“《素问》云,筋骨强直,皆属于湿。阿伯操持舟楫,曾在滩头拉纤,或许是湿邪入骨所致。”
望闻问切一番,便回后舱,去请无名诊治。
奈何无名午时才起,此时直挺在睡铺上,一副人畜无害毫无防备的模样。
细意观瞧,这少年郎沉疴未愈,面白如纸。庄少功知道烦扰也无用,径自取了无名的行囊,在药瓶针筒间翻找。想用银针刺激穴道的法子,来治老艄公的湿邪之症。
忽地翻见一个小泥偶,拿起来看,竟是彩绘小童,外形破损坑洼,墨色却鲜亮如新。
庄少功不禁莞尔,口口声声不愿为人,无名却带着民间小玩意,可见童心未泯。
泥偶底部,印着章纹:“宝墨斋”。
还有一行稚嫩的小字:“见墨如面,江晓风。”
见墨如面?庄少功寻思着这行小字。江晓风这个名字,似曾相识。
冷不丁地,一只手横过来,夺走了泥偶——
他惊得转过头去,正撞见身着亵衣的少年郎。近在咫尺,鼻息交融。
“……”
“……”
破天荒,头一回,无名在午时之前,离开了床榻。
庄少功好似见了鬼,后退一步,庶几带翻了桌凳。
无名却面不改色,将泥偶放入行囊中,又提起行囊,一股脑扔在了床尾。
压根儿没瞧见这个翻箱倒柜做贼的庄家少主。
庄少功连忙解释:“艄公阿伯患了风湿,恐怕会耽误行程,我想以针灸之法,略尽绵力。”
无名听罢,又慢腾腾地打开包袱,取了裹针的布袋,把予他。
“多谢。”他点着头,满心尴尬,急急地去取,无名却不肯松手。
怔怔地僵持了片刻,无名咳了一声,语调微扬:“你会用?”
庄少功这才松了口气,抬眼看去,从眉梢看进眼底,一派清澄,不是山雨欲来的模样。
又觉与无名相较,自己对医术的见解十分微末,讪讪地把头一摇:“不太会。”
无名不再出声,望向洗脸盆。庄少功闻弦歌而知雅意,知道这是要为老艄公治病,不敢怠慢,打水来替他洗漱。趁气氛甚好,又问了一句:“江晓风……是谁?”
无名穿衣的动作顿了顿,睐他一眼,若有所思:“我。”
庄少功大喜,万没料到,无名会有告知真名的一日。
遂觉铁杵磨成针,功夫不负有心人,彼此是真正的亲近了许多。
“那我以后,就叫你江兄,可好?”
“……”无名的神情,添了一丝丝古怪。
“是有些疏远,”庄少功小心翼翼地察言观色,立即改口,“那么,晓风?”
“又俗又傻。”
庄少功不肯放过这一茬:“这我可不敢苟同。古诗云,‘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意境凄冷了些,但也不落俗套。何况是父母所取,怎能轻弃?”
无名不近人情:“我只是一件兵器。”不容再分辩,系好袍带,闪身,已消失在小屏门外。

第18章 贾剑试郎

庄少功夜里与无敌同住中舱,谈天说地。
白昼在后舱,捧着书卷,呆看无名练功,默想,既然无名名为江晓风,为何又要叫做无名?
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待无名连完功,请教针灸的穴位,与老艄公治那风湿之症。
有些穴位,他拿捏不准。无名擢一枝干净的狼毫笔,隔着衣襟,一寸一寸指点圈画。
无敌看见了,不甘落后,也来向他这少主大献殷勤,不顾他是否情愿,将他捞走。
自出门以来,难得岁月无惊。惟愿这水路没有尽头,辰光却如行舟飞逝。
不日,到了金陵。
船由水西门入城,一壁绿柳一壁粉墙,姹紫嫣红波影逶迤,帝王洲无限气派。
无敌将伪造的过所把予官兵,顺手塞了包细软,一路畅通。
庄少功登岸抬头,便看见闻名遐迩的孙楚楼。
此楼又唤太白酒楼。李白有诗云,“朝沽金陵酒,歌吹孙楚楼”。
作为金陵四十八景第十三景,也是扎根此地的乾坤盟因地制宜,所布四十八阵之一。
无敌一副东道主的神气:“少主你莫看此地花红柳绿,一团和气。宵禁后想出行,大不易。当年有人为了见夜盟主一面,入夜闯关,几乎赔上小命。”
庄少功道:“入乡随俗,宵禁不出门便是。”
——忙着照顾无名,不顾自己挎着大小包袱,回转身,腾出一只手去扶。
无名很给面子地,搭着庄少功的手臂,款步下船。本来,凭他的轻功,一苇渡江,也不会沾湿鞋面。奈何他生性惫懒,又向来认为,一动不如一静。莫说扶他,就是背他,他也不会拒绝。
庄少功痴瞧着他,体不胜衣,荏弱可怜。心想——无名,不,江晓风,若是不会武功的女子,定是不染凡尘的大家闺秀,那么自己便能名正言顺,一辈子照顾他,也不会落得不孝了。
无名却视若无睹,负手把头一转,眼内已是繁华市井众生相。
庄少功又暗想,这也并非是视若无睹,若是视若无睹,便不会转头。
如此寻思着,一步步捱着,神游太虚,不虞一头撞向柳树。
无名在右,无敌在左,任凭庄少功撞得晕头转向。没有扶一下子的意思。
“如何?”无名传音道。
无敌斜一眼不远处的酒楼,也传音道:“是夜盟主,旁边那小公子,就是夜千金。”
孙楚楼上,一名扮相俊俏的年轻公子,拍着阑干,笑得前仰后合。
年轻公子身侧,伫着一名中年男子:“你收敛些。”
“哈哈,哎哟,爹啊,这又不是我的错!”年轻公子一口京腔,摇着中年男子的胳膊,旁若无人地撒娇,“那人穿着打扮,也像是家底殷实,却背着那么多行囊,撞了柳树哈哈!他的仆人却不理会他……哈哈!爹你说好笑不好笑?”
中年男子任他摇曳,望向楼内另一人:“家门不幸,让萧四当家见笑了。”
被称作萧四当家的人,一头白发,红光满面,正是之前撑船的老艄公。
老艄公道:“哪里,小丫头还是那么可爱。”
“听到没?萧伯伯夸我可爱!”年轻公子立即挽住老艄公,向中年男子炫耀。
老艄公佯怒:“你这小丫头,上回叫我萧爷爷,这回却叫我萧伯伯,岂不是乱了辈分?”
“这可不是我的错,怪只怪,萧伯伯你越活越年轻,下回我就叫你萧叔叔啦!”
中年男子听得摇头。老艄公道:“盟主怎舍得把这宝贝女儿嫁出去?”
中年男子正要开口,年轻公子又抢道:
“爹才舍不得把我嫁出去。论武功,爹是第二,天下就没有第一。擂台比武,哪个后辈能赢?除非我二爹来,那我只好委屈一点,嫁给二爹拉倒!”
中年男子目光一厉:“胡说八道,成何体统!”
他岿然不动,却因动怒泄了一丝内劲,四面八方的帷幕,霎时逆风鼓荡。
“好啊!萧伯伯你看,我一说要抢二爹,爹就急眼了。真是为老不尊。成何体统?”
年轻公子不怕,摇头晃脑,将中年男子的气度学了八分像。
老艄公却不再接茬,向中年男子禀明行舟见闻:“那位庄公子,为了救哭灵,将原本打算送给令嫒的合浦珠,赠给了神调门的牛头马面。还为萧某治好了风湿的毛病。人品是没话说。”略略迟疑,又凝重道,“萧某退隐已久,按理,不该再过问江湖是非,只是那病劫和死劫——”
“我只听说过上巳节、端午节,”年轻公子瞪着一双妙目,好奇地问,“病节是什么节?”
中年男子忍无可忍:“回家陪你二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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