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相对无言,心下各不欢喜。无敌见无名望天望出了神,暗觉无趣,拔腿就想溜之大吉。
无名有所察觉,一把攥住无敌的手,缓而有力地,将他拽入怀中。
无敌目光一凛,就要发狠挣脱,无名冷不丁地道:“别挣。”
无敌偏要挣,无名似将一头猛虎困在怀中,不论他如何踢打抓挠,只是不轻不重地抱着他。
渐渐地,无敌知晓无名并非要行那个道儿,破罐子破摔,卸了气力,任由无名搂住。
也不知过了多久,两个人的胸膛,均是一起一伏,心脉沉缓地跳动着,渐趋一致。
无名把头埋在无敌颈侧,一言不发,腾出左手来,自无敌的眉宇,往鼻梁描绘摩挲。
无敌没处躲,闭住眼,那指腹轻划过他的眼睑,转至他的嘴唇,流连了片时。
他咬也不是,避也不是,正甩着脑袋烦恼间,无名忽然松开臂膀,却双手把他的脸捧住。
似这般毫无道理的温存,无敌只觉莫名其妙,一张脸让无名挤得走了样,鸡啄米似地嘟着嘴。
无名忍俊不禁,凑在他的唇边,呵地笑了一声,清澄如水的双眸,异常明亮湿润。
无敌被迫嘟着嘴,睁圆了眼看时,竟有一滴眼泪,悄无声息,自无名眼中滑落。
无名道:“无敌,我毕竟只是一件兵器,与我白头偕老,对你而言,是太勉强了。”
第89章 自强不息
说罢这句话,无名眸光陡转,泪似刃尖闪逝的一簇寒芒,斩尽牵绊在心头的温存。
一转身,再不看无敌。曳着伶俜的步履,渐行渐疾,飒然一掠,不见了。
无敌为之瞠目,这打死不来气的王八,竟也有时哭时笑、扭头奔走的一日!
却不知哪一句话,逼得无名犯了失心疯,没来由落了一滴马尿。
细想来时,自打他两个断了袖,从来是他闹脾气,抹眼泪,寻短见。
原来,这江湖中人谈之色变的瘟王八,也是个水做的哭包!
这和天底下那些恩爱人儿、欢喜冤家有什么不同?
想至此处,一种教人告知当爹了似的欢喜和恐慌,攫住了发懵的无敌。他的胸膛一热,思潮澎湃,继而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只觉他和无名说的话,没一句上得了台面。
到底说了什么话,撒了什么邪火?一时也想不起了。
心乱似麻,脑中却一片空白。无敌不由自主,一手擢扯发根,一手伸进裤内,抠抓红肿的臀尖肉,暗道——老爷真是个悖时鬼,说破了天,丧了命,受了屈辱,又怎的!
一入江湖,是生是死,各安天命。我技不如人,敌不过老猪狗,把段天狼当做大哥,如何怨得了大哥?老爷我纵然断了袖,也还是死劫,大哥差我办事在情理之中。
老爷我和少主一般,仗着和大哥断了袖,便两手一撒,要他周全,却不是好汉!
无敌如此作想,极力要为洒泪奔走的无名开脱,心底却仍有些迟疑和抗拒。
他是珍惜无名的,可与无名断袖之后,虽得了极大的欢愉,却从未有一日不苦。
便在欢愉极盛之时,他也只想着死,想无名再狠一些,就死在片时的欢愉之中。
一阵煦风吹过,远处的草木,摇出壮阔的涛声,捎来酒似的花香。
两三只野蜂,似吃得醉了,嗡嗡地响,打着旋儿,吊着粉厚的足,回了巢。
山林春如画,河浦日正高,风光俱自闲,不合时宜的美。
无敌回过神,当爹了似的欢喜荡然无存,只剩下死了孩子跑了婆娘似的难言之痛。
他抱着双臂,眉毛纠作一团,学着无名之前的姿势,也仰面观天。
万里云散,一望如洗,静谧而辽阔,盯久了却有些模糊。
低头看地,金光浮于瓦蓝的水畔,石滩明晃晃的,不见半点湿痕。
只落着一个人的影子,一动不动,催人昏睡似地,炎热死寂。
无敌抹了一把脸,无名的指掌,仿佛还在摩挲他的眉目,捧他的双颊。
年少时与无名相处的一幕幕,忽然在他的脑海里浮现。
那是入庄家之后,第二次和无名打交道,一场暴雨,已下了小半旬,百废待兴。
无名披着衣衫,病骨纤秀,倚着阑干,掬雨在手,任水珠顺掌纹滑落。
那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气,寂寥而闲逸,仿佛比亘古的天地还要牢不可破。又好似抱病的寻常孩童,荏弱天真,偷一捧雨顽耍,也未必有什么道理和缘由。
倏忽轻咳一声,肩臂一抖,雨珠在指缝里漏了,便垂下眼睫,遮了清凉的双眸。
无敌寻无名,是要报炖梨汤却遭同门奚落的仇,他要无名知晓,他才不想攀高枝!
他攥着一对小拳头,摩拳擦掌,横眉竖目,埋伏在柱后,只觑一个报复的时机。窥见无名咳嗽,却不知触动了哪一根心弦,他按捺不住,扑蹿过去,没头没脑地扭抱住了无名。
无名调了调息,回首看他,身上有一股子似曾相识的药味,说不上好不好闻。
他看着无名,无名看着他,眼中有他的身影。
这身影扭曲凶恶,不像人。他如梦方醒,绷着一张晒得黑红的小脸,怒目相向。
他把无名抱紧,往阑外的泥塘里掀。
那一瞬,无名岿然不动,眸底似蕴着些微不解和惊讶,就着倚阑之姿,慢腾腾地反手抄来。宛如拨一粒尘埃,只屈起一指,勾住他的后领,把腕一抬,拨指一掷。
天翻地覆的磅礴力道,使他如疾风飘絮,翻飞出阑干,呛了满嘴的泥水。
他始终忘不了无名销魂的病骨和迫人的神气,也忘不了他抱住无名时,那一丝不解和惊讶,是在惊讶他的蚍蜉撼树,不解于他为何要作死,知其不可而为之。
正是那不解和惊讶,使得他寝食俱废,没日没夜地习武,他要无名好看!
寒暑交替,他胡吃海塞,茁壮成长,可无名吃的少,也在心不在焉地长高。
他不知败了多少回,无名留了神,防着他,他再也近不了无名的身。
但这日子有盼头,无名终于不再用一根手指,而是一只手、两只手对付他。
直至他二人除非决一死战,催动天人五衰的心法,便难以分出高下。
他又在无名眸底,看见了那一丝不解和惊讶,转瞬合成一种阴冷的谋算。
这王八想杀了他。他骑在无名身上,在无名的脸上画王八,暗地里扯坏无名的衣裤,无名出浴后,便在众目睽睽之下,赤着白皙的上身,围一条巾布,翩然回房。
后来,也许病得深了,气力能省则省,无名不再给他喂招,耍起了手段。
反倒无趣得很。他一日比一日强健,无名一日比一日没精打采,打死不来气。
那他也只有手下留情,顺着无名些个,反正不知不觉也走得近了。
走得近了才发觉,不论是无心、无颜还是无策,皆未想过要救无名。
作为病劫,无名精通岐黄之术,患的是痨病,从小落下的病根,无药可救。
这三个弟妹,就和无名一般,早已接受了短命的事实,并安之若素。
可他不以为然,恐怕连无名自己也不知晓,无名想活下去。
每一回,只要他说道,他的所作所为,是为了救无名,无名便下不了手杀他。
其实,他早就明白了,十余个寒暑,他昼夜习武,学成本事,争得头破血流,也要来到无名身旁,不是好勇斗狠,也不是要攀高枝,想讨得无名的欢心。
无名以沉疴之躯,立于不败之地,能人之所不能,他自年少时就为之震撼。
那不是天赋异禀,而是一股子顶天立地的丈夫气,五劫因此而凝聚。
他想打败无名,也不想打败无名。他可以打败无名,但不能容忍,无名因病而败。
他本是这般光明磊落的,无名防备他也好,要杀他也罢,他会陪在无名身旁。
……若一直如此,就算粉身碎骨,受尽侮辱,他也不会怨恨无名,只会自认倒霉。
可他糊里糊涂,做了一个含鸟猢狲。无名说变就变了,不再目下无尘,或把他当做势均力敌的对头,却把他当做女子逗弄,这逗弄的劲道也不够,搅得他患得患失。
他在欢愉中忘乎所以时,无名皆是那般沉着冷静,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和无名交缠时,无名遍体洁白如玉,而他粗壮且遍体疤痕。
逼得他丑态百出时,无名会不自觉地笑一笑,他并不能领会,但他懂。
到了这个火候,就算不是无名,就算换一个男子来,也是一样的欢愉。
就算无名如今称要非他不娶,也和随便哪个男子说这话没两样。
他和无名早已不是家人,不是同门兄弟,只剩了断袖之谊,不再是独一无二的。
也许,无名练成九如神功,肺痨不治而愈,就不是他所熟知的无名了。
一个无所不能的无名,离他太远,能令他自惭形秽,却并不能令他振奋。
他也着实不该恨无名,恨什么,恨无名的没心没肺?
可最初吸引他的,正是无名的没心没肺。
无名的没心没肺,不是无情无义,而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承住千斤闸的气魄。
这样的无名,堪破天人五衰的玄机,练成九如神功,那也是理所当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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