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拓问了他的名字,又问他孩子的父亲是谁。这叫阿卫的奴隶忽然不说话了,死气沉沉地躺在那里,片刻,他忽然幽幽地说:“我也不记得了。”
司拓见他不想说,抚着他沉重下坠的肚子,又问他:“几个月了?”
阿卫也说不记得了,想了很久,才说:“好像,是第二次下雪的时候。”
第二次下雪的时候,司拓努力回忆着,那差不多是两个月前了。望朔族的幼胎生命力异常微弱,因此需要足够高的频率来保证生育的数量,高频率意味着短周期,平民的子嗣一般需要五个月,而神族则仅需两月。可司拓看着他的肚子,觉着不可能是平民子嗣的两个月大小,他的心忽然扑通扑通地加速起来,一个大胆的想法闯入了他的脑海,可这时阿卫忽然又说:“又好像是第一次下雪的时候。记不得了,反正,是下雪的时候。”
若是第一次下雪时,便有可能是三个多月了,这或许还说得过去。于是司拓又问他孩子的父亲,阿卫却紧紧抱着自己的肚子,重申着:“记不得了、记不得了……”
可司拓看着他的眼神,却丝毫不是平静的味道,反而隐隐有些暴躁。司拓便不再追问,看着阿卫阖起眼睛渐渐安静下去的面容,司拓忽然感到胸口一阵憋闷。他别过头去,深深地呼吸了几口帐内浑浊的空气,便觉一阵地反胃。
阿卫也睁开眼睛,说:“司拓大人,我的肚子不疼了,孩子还没到出生的时候。如果你在这里被人看见了,会给你带来麻烦。谢谢你今日的救命之恩,以后如有机会,我一定会报答你的。你是个好人,会有好报的。”
司拓抿了抿唇,还想说些什么,可欲言又止,见阿卫看上去似乎已经好了很多,便说了些道别的话,起身离开。走到门口时他又回头说道:“我等会儿给你拿些退烧的草药,丹魏大人的草药很灵的!喝下去明天就会好了。趁着现在天黑,我一会儿就给你送来。”
不等阿卫拒绝,他便走出屋去,一个人闯入夜色之中,绕了一圈来到丹魏大人的营帐,进去对他一阵求讨,要了些退烧的药材。司拓本还想再讨些保胎的药,但怕这老人家多嘴,便打算下回偷偷来“取”。
他正要出帐时,忽有一个士兵扶着个东倒西歪的士兵挤进屋来,说要讨一些醒酒药。那还算清醒的士兵一看见司拓,霎时双眸一亮,叫道:“司拓大人!方才好威风啊!正想找你喝酒呢!怎么都找不到你!来来来,我们去喝一壶!”
司拓便要拒绝,那丹魏大人也说:“他刚刚拿了退烧药,喝不得酒!”那士兵一听,更是哈哈大笑,道:“发烧啦?发烧算什么!一壶烈酒下去,大汗一发,百病全消!走走走!”生拉硬拽一定要司拓前去。
司拓无法,实在找不到逃脱的借口,便跟他回到明亮的篝火堆旁。这时众人已经喝得东倒西歪,爹妈也认不清了,抓着司拓便一口一个统领,将烧酒强行灌进他嘴里。司拓虽被灌着,可手上还悄悄地把那包退烧药塞入怀中藏严实了。他喝了两壶便要逃跑,却又被古大统领抓住,死说他方才折了自己的面子,要他陪酒谢罪。司拓又被灌下几壶,渐渐神智迷离,脑中发转,阖眼往地上一躺,朦胧睁开眼时已天光大亮。
他打了个酒嗝,满满都是酒气,跑到外头吐了一场,浇了一头冷水才稍微清醒了些许。这一醒,他只觉胸前鼓鼓胀胀,仔细一摸,忽然想到什么,便急急忙忙朝着奴隶营跑去。
奴隶们都在忙着烧锅煮汤,司拓趁着无人察觉,偷偷溜进帐中,看见阿卫躺在最里头,有一人坐在旁边替他擦汗。司拓绕开密密麻麻的褥铺跳进去,小声叫着:“阿卫、阿卫。”
替阿卫擦汗那人转过头来,小鹿般的眼睛睁得浑圆,惊声叫道:“你--!”话还未出口,已被司拓一把捂住嘴,和他解释了半天,那小鹿似的家伙才瘪着嘴一脸难过地看着阿卫,说:“他一直在睡觉。早上不起来,我阿爸叫我来叫他,他还是不起来。阿爸就让我守着阿卫。”
司拓就听懂“睡觉”、“阿爸”几个词,他看了看阿卫的神情,见他满头细汗,呼吸甚是微弱。他一手覆在阿卫腹上,一手去探阿卫的额头,惊觉他的肚腹正在强烈地发硬着,额头也滚烫不已。他便知阿卫是昏迷过去了,又暗自骂了自己没分寸,昨晚没有及时回来。
司拓转头对那小鹿说:“你去叫你阿爸来!再端碗热汤来!”
那小鹿懵懂无知地盯着他。司拓拍拍脑袋,思索了一会儿,说:“阿爸,过来,热、热的水!过来!”
那小鹿听了,一转身就蹦跳出去,果然跟只野鹿似的。
司拓又掐掐阿卫的人中,捏捏他的虎口,阿卫却怎么也不见醒来。不一会儿小鹿和小鹿阿爸端着碗急匆匆地进来,用着朔语哇哩哇啦地说了一堆,司拓是半个字也没听懂,只顾端过他手里的陶碗,还吹了吹,这才发现这水连烟气都没有。
司拓急得用朔语叫道:“热水!热水啊!”
小鹿阿爸指着他手里那碗水,重复了一遍:“热水!热水!”气得司拓便要跳脚。事后他才知道,热水热汤是要立即送去给望族平民的,现下正是晨起的时候,哪里还有功夫去要一碗热水来给一个半死不活的奴隶?
司拓现在只得勉强捏开阿卫的嘴,把半温不热的水给他灌下去。阿卫起初吐了几口,后来便慢慢喝下去。司拓放他躺下,掐了掐他的人中,阿卫立即皱起眉头,渐渐睁开了眼睛。司拓正要与他说话,阿卫却忽然皱紧了脸,含糊不清地说了声:“肚子……要、要裂开了……”
他说的是朔语,声音又放得很低,仅有小鹿和他阿爸听明白了。小鹿阿爸便哦哦着,拿粗糙的大手在阿卫腹底轻轻地揉着。阿卫却忽地“嗯--”了一声,呼哧呼哧地喘了两口后,额上暴起青筋,刚刚醒来便一个劲地往下憋着劲。
司拓去摸他的肚子,竟又硬得跟石头一样。司拓一下瘫坐在地上,叠声叫着:“要生了要生了!”
小鹿和小鹿阿爸面面相觑。
司拓稍稍冷静了一下,努力寻找着自己会的朔语词汇,可偏偏没有“要生了”这一句。他急中生智下指指阿卫的肚子,做了一个掏出的动作,又做了一个抱着襁褓轻轻摇晃的动作,重复了两回。这时小鹿忽然说:“宝宝,要出来了。”
司拓没听懂后半句,但前半句的“宝宝”和望语里的“宝贝”是十分相似的,他便立即点起头来,说着:“阿卫,宝宝。”又做了双手掏出与摇晃襁褓的动作。
小鹿阿爸这才明白过来,一下跑出屋去,哇哩哇啦地在外头大叫着。司拓便去解开阿卫的裹裤,看见上头竟然血迹斑斑,还沾满了湿漉的黏液,恐怕是昨晚伤到了内里。他又解开阿卫的衣裳,露出他滚圆的肚皮,便见上头尽是青筋红痕,还有几小处的淤青,最严重的便是腹顶有一处黑得发紫的瘀伤。
司拓忽然心头一紧,一股悲愤与哀痛之情迅速缠绕上升,满满就要溢出胸口一般。当年他殓尸时,便是将这样一具满是伤痕的尸体慢慢推入土中,再用手中一抔抔黄土将他淹没。司拓紧紧握住双拳,拳间咯咯作响,等听到阿卫的咳嗽声时,他的神智才稍微清醒过来。
司拓将阿卫的衣裳盖好,轻声说道:“你的孩子就要出生了。但是是早产,以后要好好费心养着。说起来我也是早产儿,你看,我现在的身体多健壮!”他拍拍自己的胸膛,一双精光熠熠的眼睛被昏暗的日光照得清亮。
5.
阿卫却似不关心这个,他轻轻抓卝住司拓的衣袖,喉卝咙里喘着粗气,细若蚊蝇地说着:“我能不能……求你一个事情。”
司拓握住他的手,并未立即答应,只说:“等你生完孩子再说吧。”
阿卫却极力地摇起头来,大咳了几声,顿时牵连了腹部的伤痛,肚腹开始剧烈地抽痛起来。司拓急忙替他顺着气,安抚道:“你别着急,没事的,会没事的。”
阿卫急急卝喘了两口,抓卝住司拓满是粗茧的大手正要说话,却忽然激烈地挺卝起肚腹,口卝中发出呃呃的瘆人的响动,双卝腿高高架起,将阵痛不休的肚腹夹在大卝腿之间。司拓一直抚着阿卫的额头,低声急促地说着:“没事的没事的、没事的没事的……”
阿卫又重重地倒回褥铺里,司拓看了一眼,只发现有更多的血涌了出来,就连羊卝水也没有破。这时小鹿阿爸赶回来,哇啦哇啦地说了一阵,却只带来一个颤颤巍巍的老婆子。司拓也不管他在说什么,总归是阿卫昨晚得罪了人,现在是没什么人愿意来帮他。而这个婆子却是经验丰富的老人,接生过好几次胎。
她先问阿卫:“是什么时候开始痛的?”
阿卫便要用朔语答她,却偏偏结巴得紧,痛得半个字也掉不出来。司拓急得满头大汗,不停用望语叫道:“他说朔语会结巴!现在太痛了!说不出来的!他会结巴!说不出来的!说望语!望语!”
如此重复了好几遍,生怕那婆子会听不懂。哪知那婆子忽然抬手做安抚状,用流利的望语说道:“好啦好啦,先不要着急。我问你,是什么时候开始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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