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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神 (风鉴)


  赤尾便笑着把未行完的礼收了回去,笑嘻嘻地背起手来,摇头晃脑道:“古文有曰:‘极南之地,有兽焉,其状如蛇而蜥尾,生四爪,伏行善走,其名曰巨蜥蛇。’”他背完,便身子一矮蹲到二长老面前,笑眯眯道:“‘生四爪’啊二长老!你不信,可以去瞧的嘛!”

  2.

  二长老哼了声,道:“瞧一瞧能有什么!”便要走上前去,却被赤尾一把拦住。
  二长老见他笑嘻嘻道:“二长老说要瞧一瞧,你们大家伙儿都听见了。我知道二长老岁数大了,眼神不太好,万一看走了眼把没爪的看成有爪的,可是大大地不妙了。来人呐,把笼子打开,把东西放出来给二长老看清楚了!”
  此言一出,众人顿时退避开来,赤尾一边推着二长老往前去,一边又叫道:“大家伙儿都让开些点啊!这巨蜥蛇凶猛无比,就是被打中七寸还有一阵好活,万一被咬到吃到就不好啦!都让开些让开些!”
  好嘛,这边叫着族人让开,这边把二长老往蛇口里推,吓得那二长老大汗直冒,佝偻的身子快要缩成一团往地上一滚就往那大张的蛇口里去了。
  这赤尾还吆喝着:“来来来!掰开掰开,看看有没有爪子。凑近点凑近点,您老眼神不好哇!”
  二长老冒着汗匆匆瞥了一眼,偏得那巨蜥蛇还未死透,尾巴抽卝动了一下,吓得他一把推开赤尾便滚了回来。
  赤尾还大声问他:“有没有爪子!”二长老气得直冒冷汗。赤尾又不依不饶:“到底有没有!”二长老张了张嘴,一颗豆大的汗珠滚进嘴里,咬牙切齿地说了声:“有……”
  赤尾又背起手来,走到众人面前,一手伸出指着那蛇,一手还背在身后,声音尖亮道:“二长老见多识广,他说这是巨蜥蛇啊。这巨蜥蛇乃是巨蜥与蛇杂合之物,上古时期先祖遭逢战乱,便以此物为食,就连烹食方法都写得明明白白。”他转过头来盯着那二长老,双眸发亮,道,“那二长老说的‘食同类’,恐怕不妥吧。不止不妥,还是对先祖不敬啊。”
  众人一阵唏嘘,纷纷议论起来。赤尾又慢慢踱着步子走过来,面上微笑道:“再说朔族‘易子而食’,那是朔族叛主不仁不义,为天怒为人怨的也是他朔族的叛主啊。如今朔族已归顺我望朔族,尊神子为主,二长老此言,可是……”
  这时赤羽忽然看了赤尾一眼,赤尾一顿,便让赤羽接过:“够了。二长老年事已高,总有糊涂的时候,祭祀大典还需二长老周全准备。二长老为人谨慎,定会将大典与今晚晚宴打理妥当。赤尾便不要再多嘴了。”
  赤尾撇了撇嘴,恭恭敬敬说了声“是”,退到一旁。他看看二长老发青的脸色,嘴角快速地抽动了几下。
  一直不发话的大长老忽对赤羽道:“有神迹,必有喜事。”又附在赤羽耳边低声道,“可碰见月神了?”
  赤羽垂眸摇首。大长老轻轻叹气,又与赤羽说了些话,暂且按下不提。
  众人听了一圈,只知这蛇是可以吃的,便又欢呼嚎叫起来,分派人手将营地中央的牛羊鹿还有巨蛇搬走清洗,各路士兵稍作休息,便把各家的小桌搬出来围着三人高的篝火圈圈围坐。朔族奴隶站在空隙间传递菜肴烧酒。
  一士兵接过大盘牛肉时忽抓住一奴隶的手瞅了瞅,又松了开去,大笑道:“好生干净!”那奴隶听不懂望语,只见他与周围士兵说了一串话,周旁几人顿时哈哈大笑起来。
  那奴隶不知所措,瑟瑟站在士兵之间,这时有一会说朔语的士兵大声问他:“喂!听说你们为了参加晚宴去洗澡,把整条河都洗黑了有没有!”
  他说罢之后,又高声用望语说了一回,引得十几人哄笑起来,将那奴隶一人围在中央,让哄笑声从四面八方传来紧紧围住他、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在这样的嘲讽声中,有的奴隶继续低头劳作,有的则涨红了脸气得浑身发抖,有的甚至要张嘴反驳,但刚刚用朔语骂了一句,便被望族平民用棍棒打下。至于他骂的什么,也没有几个士兵是听懂的。
  在一小部分哄笑打闹的士兵对面,坐着一群安静沉默的兵团。这个扇形区的士兵大多正襟危坐,并无言语,只有在传递菜肴时才发出轻微的甲胄碰撞声。听见对面高声的笑话时,兵团中人基本面无表情,便似没有听到一般。
  此时神子未到,晚宴未开,没有人敢开一碗酒、动一块肉,他们是赤羽军的先锋队,受着最严酷的训练,遵守最严厉的规则,一尊尊犹如钢铁铸成的身躯雕塑般伫立在自己分属的地域,没有一丝焦躁的举动。
  这时有奴隶来传递酒碗,提出了一个个沉甸甸的木桶,里面装满了清洗干净的酒碗,按尊卑地位,由圈内向圈外发放。等几个扇形区已经开始发放时,那个一直安静的兵团却迟迟不曾开始。
  在这片惟有风声火烧声的安静中,对面兵团的士兵忽然大声问道:“先锋队怎么还没有开始?难不成是发碗的奴隶跑了?”
  在一阵哄笑声中,还有人道:“没有碗就用头盔啊!不知道会不会一嘴沙啊!”
  放肆恣意的哄笑声愈发响了,先锋队中却没有一个人站起来回话,安静的气氛也没有丝毫的动摇。又有人不甘心地挑衅道:“带头的先锋队,怎么连个回话的人都没有!莫不是酒还没喝,就先都醉了?”
  在又一阵笑声要哄起时,坐在先锋兵团第一排的一个士兵忽然抬起眼睛,钢刃一般锋利的目光直直射向刚刚那个挑衅的士兵。接着,两个、三个,每个士兵都不约而同地抬起眼来,整齐划一地盯着最后一个挑衅的士兵。
  气氛顿时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那眼神,是秃鹫看着猎物的眼神--等到他死亡的那一刻,立刻冲上去咬断他的咽喉!而现在,更可怕的是,这是一群舔尽了刀口鲜血的、杀人部队的开刃刀!每一个眼神,都如刀刃要割破他喉咙,尝一尝他血的滋味!
  场上本是热烈的笑声、呼声,在这对视里渐渐地低弱下去。那士兵也忽然一阵腿软,强撑着坐回位置上,额上汗水淋淋。另一旁还有人站起来“你”了一声,可他的腿尚未站直,话还未脱口,那群杀人的刀锋们噌地一声转头过来,甚至因为太过整齐划一而发出一声响亮的破风声。
  即使不被针对的人也被那气势骇住了,他们不是一群,仿佛就是一个,四肢、躯干,都由一个头颅指挥,任何攻击都无法对他们造成伤害。而那可怜的目标--士兵,便一下跌坐在地上。
  全场死一般的寂静。
  这时,坐在第一排最左侧先锋部队的统领忽然张了张嘴,说了声:“醉了?”语气颇为无辜。
  霎时,整个先锋部队爆出响亮的笑声,无尽嘲讽与魄力,狠狠反击了肆意挑衅的氛围。原先哄闹的兵团便也慢慢安静下来,低着头生怕再被那眼神骇到。直到这时那姗姗来迟的奴隶才提着木桶一路小跑上来,跑到一半时还歇了歇,兵团中没有人催促,也无人敢来催促。
  那奴隶双手提着沉重的木桶一鼓作气跑到最前排,似是再没有力气抓住,身子一倾,眼看就要重重地把木桶砸在地上,到时恐怕不知要碎上几个碗。在这个瞬间里,最左侧、离那奴隶最近的统领瞧了那奴隶一眼,见他眼窝深陷,脸色蜡黄,面上挂满了豆大的汗珠。统领又看了他一眼,心底嘟囔了一声,张嘴轻轻叹了口气,手指微微动了动,在那木桶就要砸地的瞬间,抬手一把撑住了木桶,稳稳放在地上。
  那奴隶连喘了几口气,一双眼睛睁得浑圆,死死盯着那统领,一时呆愣住了,竟不知接下来要做什么。统领又张嘴叹了口气,轻声命令着:“发。”说罢又想起自己说的是望语,还在琢磨着要不要用朔语说一遍呢,就听那奴隶道:“是、是。谢谢……”
  统领见他竟听得懂望语,微微吃了一惊,随即想到这不过是些简单的日常话,便不放在心上。那奴隶开始发碗的时候,忽又愣了一下,端着碗的手一下没有放下。统领眯着眼睛苦着脸,轻轻摇了摇头,把碗从他手里接过来。在这奴隶愣神的时候,第一排的士兵都转过头来看着他,同时周围也开始发出窃窃的私语声与低笑声。
  这奴隶的手忽然开始发颤,已然迸出了血丝的眼珠愈睁愈大,额上的汗也越下越多,他意识到:自己犯了大罪了。

  3.

  望朔族以左为尊,因而以左右为序、按军衔将众人的座位排好。照理,奴隶应从右侧入,将菜肴餐具一应向左发放。这奴隶从左侧入,便是向右发放。从来只有下级替上级传送之理,如此一来便是逆了尊卑之序。如果他现在再跑回去,先锋队定会受到众人耻笑;可如果他继续发下去,便是逆了尊卑之序,得罪了先锋部队的统领,便如同得罪整个先锋部队!
  那奴隶脸上的汗水开始从下巴上滴落,啪嗒一声,渗入土中。发和不发,他都是死路一条。
  无辜的统领也抬头盯着他,看着这奴隶黑亮清澈的眼珠在不停地发颤打转,看着他时刻紧咬着牙关,看着他的汗水一滴一滴地滴在破旧的粗麻衣上。他的姿势更是奇怪,明明还很年轻,却一直佝偻着身体,长长的衣袖掩在身前,站在原地脊背一阵一阵地起伏得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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