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珀因此疼得头皮发麻、浑身肌肉颤抖,枪柄从指间掉落。他吃力地用右手扯开衣袖,果然在左小臂的皮肤上,看见清晰浮现的黑色诡迹,摆列成并不美观的纹路——那依然是一个单词,restrain,克制。
“克制”……好极了,又要逼我向这些王八蛋、向这个污七八糟的社会妥协!他忿然而不满地想,妈的谁管这什么见鬼玩意儿!上帝的旨意也好、魔鬼的恶作剧也罢,谁也不能控制他的思想、磨去他的棱角,把他削凿成老实安分的圆润形状!
他不顾疼痛再度去摸枪。但那股冥冥中的强大力量轻易打败了他,摧枯拉朽般,从内而外将他的意志彻底击垮。他在极度疼痛中放弃了那柄枪,双手抱头,一动不动做出昏迷的模样。
“——他昏过去了。”一个殴打者发现。
“差不多了,教训一下就行,没必要把人弄死。”另一个人说。
额头被烟灰缸砸出个血坑的男人捂着血迹斑斑的绷带,龇牙咧嘴地恨声道:“弄死太便宜他了!老子要好好收拾收拾他!”
施暴者们放松着酸痛的肌肉,有几个也受了伤,在抽屉里翻找药品。雷珀像口破麻袋倒在离门口不远的地板上,忍痛盘算着怎么脱身。
这时,响起了敲门声。有规律的节奏,似乎是含着某种深意的暗号。
大高个子愣了一下,手放在腰侧匕首上,低声问:“谁?”
“本杰明·富兰克林。”门外的人说。
——百元钞票上的头像,没人不会对这个秃着半边脑门的老男人动心。大高个子犹豫了一下,谨慎地回答:“今晚打烊了。”
“噢不,伙计,别这样,”门外人用一种急切且哀求的口吻说,“救人如救火,你知道的,那劲头上来比死还难受。”
大高个子继续踌躇。
对方又补充了一句:“加价10%?我要挺大的量。”
“……30%,不还价。”大高个子下定决心道。
对方沉默片刻,仿佛在做着激烈的思想斗争,最后妥协道:“成交。”
门被打开,两个穿着嘻哈风格的年轻男人走进来,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交易顺利而迅速地完成,两人带着一大包白色粉末离开。
两分钟后,卖方甚至还来不及收纳到手的钞票,门外的高喝声炸雷般响起:“A市警察!你们已经被包围了!立刻开门!”
一屋子的男人惊慌失措地对视,朝各个隐秘出口四散奔逃。破锁的枪声响起,木门随即被踹飞,轰然倒地,一队市警蜂拥而入,打头的赫然就是刚才做交易的两名买方。
“这里有个伤者,好像是个送餐的。”装死的雷珀被两名警察搀扶起来,送上担架,在无数闪烁不停的车顶警灯中,他终于体会到了手臂上那个词的真谛。
克制。
刚才他若是骤然发难,诚然能枪杀掉至少一大半的黑帮分子,但也绝对逃脱不了缉毒警早已布下的埋伏网,届时,不说故意杀人,一个防卫过当、过失杀人的罪名铁定跑不了……
雷珀在摇晃的救护车车厢内举起左臂,皮肤上的黑色诡迹连同疼痛一起消失了,没有留下丝毫痕迹。
生平第一次,他从心底深深感激上帝。在童年被监护亲属虐待时,祂没有降下怜悯,青春期走上歧途时,祂依然没有指明道路;而现在,在他历经磨难出狱之后,祂终于像个忙碌且迟钝的父亲忽然关注到自己不成器的儿子,在即将掉下悬崖的最后一步,用一种近乎神迹的方式拉住了他。
——这真的是神迹吗?雷珀将信将疑,无声地向虚空发问。
虚空中没有回答。
在医院处理完伤口后,由于伤势并不严重,多是些大面积淤青与软组织挫伤之类,雷珀被带到警局做笔录,不久后被专车送回了店里。
闻声赶来的胖经理看到他的模样直皱眉,不由分说地骂道:“我知道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但你好歹刚刚出来,就收敛一点别给我惹祸行不行?”
鼻青脸肿的雷珀一双冻绿色眼睛冷冷看他,宛如黑夜中的兽瞳。
经理被他盯得浑身鸡皮疙瘩尽竖,头痛万分地摆了摆手,“算了算了,懒得说你。你得赔这笔餐费,从你这周薪水里扣。”
“——我这是工伤,默克多。”
“滚你妈的工伤!要不是担心社会保障管理局的人来找麻烦,鬼才会收留你。”默克多小声嘀咕了一句,走出房间。
雷珀双手交叉,紧攥住两条小臂,对着他膀大腰圆的背影默念:忍耐。克制。
此后的日子波澜不惊,直到他的伤势好得七七八八,也越来越融入送餐员的角色,以至于每次回首惊险的成长历程与无聊的监狱生涯,都像是做了一场梦。
或许他的前半生就是一场梦,梦中的他是一个恶贯满盈的罪犯,如今梦醒,他不过是这个社会中普普通通、毫不起眼的一名快餐店员工。
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回想起白日遭受的种种冷眼、歧视与排挤,他无法遏制地听见内心那头野兽咆哮的声音——它在画地为牢的监/禁中嘶吼抓咬、躁动不安,无时无刻不渴望着破壁而出。
为了压制这种本能似的攻击性,雷珀忍受得十分辛苦。
直到有一天,因为一笔从天而降的财富,这座心牢摇摇欲裂。
☆、《牢笼》二
那是个深夜,雷珀被尿意憋醒,起床解决生理问题。仓库里没有便池,他打开披萨店的后门,准备去顾客用餐区旁边的洗手间。路过经理室时,他发现里面竟然亮着灯,灯光从紧闭的百叶窗的缝隙中透出,仿佛带着某种不可言说的暧昧。
他看了看表,现在是凌晨一点,如果是默克多那个好逸恶劳的胖子,他是绝对不会相信对方会牺牲睡眠时间来勤奋工作;如果是盗贼,敢开着台灯办事,也太胆大妄为了些。
不管这样,他打算进去瞧瞧情况。
经理室的门反锁的,但这难不倒他,用两根铁丝就能顺利撬开。他悄然拧动把手走进去,轻巧的脚步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灯光映照出一个肉团团的庞大身影,默克多正蹲在保险箱前,将一叠叠现金往旅行袋里装。
一般情况下,店里是不存大额现金的,但最近正打算重新装修店面,店长刚刚从银行提出现款,就存放在经理室的保险箱里。钥匙只有两把,提款需要经理、出纳与店长的签字——显然,默克多从出纳手中弄到了保险箱的钥匙,如今正打算监守自盗。
雷珀想了想,没有惊动他,悄无声息地重新退出房间。默克多的雪佛兰SUV正停在店外街旁,他用平日里偷偷磨的车钥匙开了锁(默克多时常会让他兼任司机四处奔波,死命压榨他的工作外时间),然后钻进后排座位后面的空间躺下来。高背坐垫完全遮挡了他的身影,只要不打开后车厢,根本就不会发现车上藏了个人——他相信默克多绝对不会把装满钞票的旅行包放在眼睛看不到的地方。
几分钟后,一个大腹便便的身影从黑暗的店门口出来,打开车门坐上驾驶座,将拎的旅行包放在副驾驶座上,犹豫了一下,又把包塞进座位下方,随即迅速开车离开。
行驶过两个街区后,车子开上大桥,宽阔曼长的桥面上几乎没什么车辆,黑暗的江水在桥下阴郁地流淌。默克多的手机铃声响起,他接通了电话:“亲爱的……是的,我弄到那笔钱了,你那边呢……不会被发现吧,银行什么时候查账,五天后,好极了……我们照计划,在郊外的废弃教堂碰面。爱你,啵。”他发出一个响亮的空吻,然后挂断通话。
雷珀想起他的太太似乎就在银行工作,顿时从这番支离的话语中听出点门道来——估计女方也是监守自盗,挪用大笔公款,两人这是准备携手出逃,隐姓埋名去另一个地方生活。
他从座椅间的空隙中偷眼看,副驾驶座下隐约露出旅行袋的一角。看大小和容量,起码得有个三四十万,完全值得一个小披萨店的经理铤而走险了。干嘛要便宜这个死胖子呢,雷珀默默地想,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完全可以半途中截一把。甚至把线再放长些,等到这对狗男女碰了头,再一起做掉,把两份赃款都弄到手。
半个多小时后,雪佛兰SUV停在城郊一座荒无一人的破教堂外的树荫下。默克多熄了火,将那个旅行包搂在怀里,等待妻子的到来。不多时,另一辆蓝色的福特开过来,停在不远处。
一名身材窈窕的女人下了车,车灯中她的面目并不分明,但依稀可以看出风姿绰约的轮廓。
默克多立刻跳下车,朝她奔去,“亲爱的,我在这里!”
“钱在这个包里吗,我的维尼小熊?”女人柔声问。
“当然,不算零头,四十二万。”默克多提起包,姿态殷勤得不像对待妻子,倒像服务女神。
“干得好,我的那部分在车上,过来吧。”
两人对话间,雷珀从车尾爬到前座,打开副驾驶座前的置物盒。他知道默克多拥有持枪证,常在里面放置一把防身用的左/轮手/枪和子弹,这会儿可能是因为大事将成的紧张,他忘了带走那把枪。雷珀动作娴熟地把六颗子弹逐一压进弹巢,然后溜下车,藏身在树干后方,拉开保险,枪口瞄准了前方的一对男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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