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同乱葬岗上说的那句莫名其妙的话都有了最合理的解释:
“五岁稚子,知道个什么呢,一刀下去,死了的就死了,活着的痛不欲生……”
他看过锦衣卫关于内官重臣的档案,如果没有记错的话,汪直净身入宫时,正是五岁。
五岁入宫,不到十岁就升任御马监掌印太监,直接跳过十多级。名义上是内官中的二把手,手中权力却不亚于司礼监与东厂,圣眷简直隆厚到令人发指。
据说连兵部尚书王越都是他的心腹,难怪上赶着当这个便宜叔父。
这样的宫中风云人物,白龙鱼服,混迹市井,与他一个小小的锦衣卫百户联手查案?
叶阳景宿觉得脑海嗡嗡作响,产生了一种祸福难测的眩晕。
汪直并不理会他的心潮翻涌,径直走到曹铨和道士身边,翻找随身物品,然后从道士身上摸出了一封信。浏览完,他将信纸递给叶阳景宿:“这道士法名理授,是李子龙的徒弟之一。”
叶阳景宿强迫自己迅速冷静下来,将思路放在案情中:“李子龙,名字很耳熟……是那位当下颇有名望的方术大师?”
“何止是有名望,他的脚都伸进宫里去了,装神弄鬼很有一套,内监中不少人把他当活神仙供着,连皇上也召见过他。”汪直不屑地道,“他在信中嘱咐弟子,加紧炼制丹药,按时足额给韦舍等人送去,相关人士要处理干净,务必不留痕迹。”
“相关人士,指的应是赵灵安、季林氏之流。赵灵安贩卖药材,很有机会与这些方士相识,便勾结起来掳买男童牟利。但李子龙并不信任他,于是将他满门灭口,作为扩大妖狐流言的祭品。为此还煞费苦心,制作凶器巨爪,又将禽畜用药毒死,一切都是为了渲染妖狐杀人的诡象以掩人耳目。哦,他儿子的脑髓,应该也是这伙妖道顺手挖走的。事后缝合头皮、入土埋葬,大概是方术上的讲究,怕死者阴魂不散吧。”叶阳景宿流畅地推测。
汪直点头道:“合情合理。但有一点不明,李子龙声名显赫,宫中对他的赏赐也颇多,只要哄好了皇上,什么不能得手,偏要帮韦舍一伙人炼回阳丹药,一旦被发现就是欺君灭族的死罪,他又为何要冒这样的风险?”
叶阳景宿也觉得迷惑:“难道他想利用韦舍等一干内臣,得到连皇上都不能赐予的东西?是什么?”
汪直沉思片刻,又将信纸拿过来仔细看了一遍,并未发现更多线索,便道:“无所谓,将这伙左道与韦舍等人抓起来严刑拷问,还怕竹筒里倒不出豆子。”
叶阳景宿将丹鼎中的半成品用瓷瓶装了,又拿起那张丹方,这些都是物证。
丹方书写在一张黄帛上,看起来有些年头,上面还有七零八落的小蛀洞,不过并未影响到字迹。
看到蛀洞时,叶阳景宿忽然心念一动:这些洞怎么蛀得如此恰好,都不在字上……
“信纸给我!”他头也不抬地叫道。
汪直知道他有了什么重要发现,倒也不计较态度,微微一笑就把信纸递过去。
叶阳景宿将丹方整齐地覆上信纸,一条密语就从蛀洞中显露出来:
乙巳酉时尽北上万岁山。
“乙巳酉时尽,北上万岁山……今日是九月初六癸卯日,乙巳日是初八,酉时宫门落钥,任何人不得进出。”汪直猛地抬起脸,眼中精光大作:“李子龙一伙这是要在韦舍等人的接应下,夜入禁宫登上万岁山!”
“第二天就是初九丙午日,重阳节。皇上于重阳登万岁山,是历年惯例……”叶阳景宿感觉自己拨云见月,窥见了某个深藏的阴谋真容,而这个阴谋,足以令整个天下掀起轩然大波!
“原来如此!难怪李子龙要用丹药把韦舍等人笼络得死心塌地,他是妄想着勾结宦官谋逆,发动宫禁政变,使得前朝唐肃宗、敬宗的旧事重演。”汪直深吸了口气,这样一桩大案,即使是见惯场面的他也心绪难平。
他用力拍了拍叶阳景宿的肩膀,笑道:“平叛护驾,这泼天的功劳,也有你的一份。”
☆、《明·妖狐夜出》四
汪直与叶阳景宿直入大内,火速奏报。成化帝震怒不已,当即下令锦衣卫及内廷禁军,将左道李子龙与追随他的内侍一网打尽,由汪直审讯后,凌迟枭首,以儆效尤。
东缉事厂掌印督主尚铭险被牵连其中,涕泪交加、苦苦哀求了半个多时辰,才让成化帝勉强相信他对此事并不知情,斥责罚俸后打发回去。
成化帝本欲当场擢升叶阳景宿,汪直却笑着说:“皇爷,可否把他的奖赏寄在奴婢这里,由奴婢来发放?”
成化帝和颜悦色地批了一个字:“准。”
叶阳景宿听得头皮发麻:这哪里是君臣奏对,分明是幼子在向父亲撒娇。汪直圣眷之浓可见一斑。
出了大殿,汪直意味深长地对叶阳景宿道:“你知道我为什么压住你的封赏?”
“卑职不知。”
“东厂尚铭因此事对我恨之入骨,他动不了我,却能拿你泄愤。此时提拔你,对你而言并非好事,当心枪打出头鸟。不过你也不用担心,东厂威风不了多久了,经此一事,皇上嫌锦衣卫与东厂侦刺力量不足,有意成立一个新的机构,查探内外弄奸不轨之事,由我来统领。我想将之命名为——西缉事厂。”
叶阳景宿看着他极年轻的眉宇间飞扬的意气,默然无语。
“你是个有能力的人才,与其在锦衣卫沉沦下僚,不如到我西厂来成就功业。”见叶阳景宿欲言又止,汪直难得好脾气地摆了摆手,“不急,西厂还要一段时间才正式开办,我给你几天时间好好考虑,若你肯过来,掌刑千户的位置留给你。”
离开皇宫后,叶阳景宿找了家酒楼,点了坛女儿红,一声不吭地灌着酒,心中有股说不出的憋闷与迷茫。
都说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如今东厂势大,连锦衣卫都被压得喘不过气,别说他们这些百户千户,就是指挥使见了尚铭,也得毕恭毕敬地请安。如此看来,加入西厂确是个难得的好机遇。
可为什么,他会觉得不对劲?
真相大白,水落石出,一切都尘埃落定,但总有个什么地方,不对劲……
他沉下心来,把这个一波三折的案子,如抽丝剥茧般,在脑中从头到尾慢慢梳捋。
许久后,他舒展开眉头,眼神却更加凝重,起身离开了酒楼。
他又回到了东城明时坊,走进因毫无人气而迅速荒凉的赵宅。尸体已被处理,血迹也被清洗干净,空空荡荡的宅院好像一口埋葬秘密的深井。
叶阳景宿走进赵灵安的寝室,目光从床榻扫到地板。
他终于记起不对劲的地方在哪里。
验完赵灵安的尸体后,他曾仔细检查过整个房间,从被上,到床底,没有疏漏。
床底并没有一根遗落的发簪,他对自己的目力深信不疑。
汪直当时所说的,“在赵灵安床底发现的”簪子,究竟从何而来?
季林氏没有杀赵灵安的家人;曹铨也否认了;李子龙一伙落在汪直手中,想要他招供什么,他就得招供什么。
——假若凶手都不是他们,赵宅上下其余四十六口,究竟死在谁手上?
两日后,汪直在灵济宫的内殿中召见了叶阳景宿。
年少的权宦斜倚在罗汉椅上,一身御赐的汉白玉色绣金蟒纹曳撒,腰系赤金蟠龙带,外罩玄色披风,雍容华贵,威势夺人。
“考虑得怎么样了?”汪直云淡风轻地问。
叶阳景宿握紧双拳,手指触到腰间的绣春刀。千锤百炼,坚韧不拔,锐不可挡——为人当如此刀。
顷刻后他下定决心,说道:“汪公公可否先诚实回答我一个问题。”
汪直眉峰一挑:“你问。”
“赵宅上下四十七口,究竟是谁杀的?”
房中一片死寂,叶阳景宿只听见自己压抑的呼吸声。
仿佛过了许久,汪直开口道:“赵灵安是季林氏所杀,他儿子是理授所杀。”
他没有再说其他人,叶阳景宿已经知晓了真正的答案。
“为什么?”他几乎是沉痛地问出了这句话,不仅是对刨根究底、顽固不化的自己,也是对曾经隐隐心动的一个幻象的彻底溃灭。
“你真想知道?我说出内情后,你以为自己还能安然走出这扇殿门?”汪直的声音平静如水、喜怒莫测,却蕴着一丝被触及底线的寒意与杀机。
“卑职只求一个真相。”
“好,我给你真相。”汪直拍案而起,走到他面前,“真相就是圣意!文官势力太大,就设锦衣卫来钳制;锦衣卫势力太大,就设东厂来钳制;而如今东厂势力过大,皇上需要另一股力量与其互相争竞,以制衡政局、稳坐龙椅。这就是帝王心术,是你一个小小锦衣卫可以窥探的么?!”
叶阳景宿后退了一步,咬牙道:“皇上也没命你灭人家口!”
“皇上只看结果,过程是我们这些臣下的职责。左道方士与内官过从甚密,又拿红丸之类铅毒败坏圣体,对此我早有担忧。在此之前,我已微服往来民间半年,发现妖狐夜出的流言后面,隐隐有李子龙一党的影子,只是还找不到确切证据。我本想缉拿赵灵安作为突破口,当夜他却被白衣女子刺杀。于是我决定在热锅里再浇一瓢油,将藏在下面的肮脏东西整个儿翻上来,好切疽割腐,大力下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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