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罗伊对于赫卡特,又不完全是厌恶。
赫卡特毕竟是个复杂的存在,可以说她已经有了全新的肉体与灵魂,占据了原本赫卡特的位置存活在世界上,但也可以说,她身体的很大一部分还属于原本的赫卡特,只是被经过了修饰与改造,或者说,她是真正的赫卡特的另一种生命延续……
罗伊和塞勒涅在这件事上最大的不同之处就在于,塞勒涅脑海中没有多少关于赫卡特的、准确清晰的记忆,在后来的相处之中,童年中那点模糊的印象很快就被抹去了,她可以毫无障碍地认同赫卡特是个独立的个体,认同现在的赫卡特也有了自己的人生,不是依附于别人的身份而生存。
罗伊并不是想不清楚这个问题,从来想得通道理是一回事,情感上能接受是另一回事。目前他能做到在赫卡特有危险的时候出手相救,但他做不到像对待塞勒涅一样对待赫卡特。
更加做不到成为赫卡特神国的基石,让自己残留在世间的灵魂与意识被同化消失。
除了塞勒涅之外,军中还有两个人知道加西亚的身份。一是菲碧,二则是约书亚。
约书亚十岁起就被带到了诺德王国,对于他来说罗伊绝对算是一个值得尊敬的长辈,撇去两者的立场不谈,他对罗伊的尊敬可能比他对柯尔的尊敬要来得真切一点。
之前的几天,罗伊没用一些琐事来占用塞勒涅的时间,而是选择了从约书亚那里询问到了军队里目前的大部分情况,以及之前塞勒涅与赫卡特的经历。
当然还有最重要的一部分,那就是塞勒涅和赫卡特的恋情。
“约书亚,你觉得我是罗伊,因为我拥有罗伊的思想,并且用这思想来和你交谈。”罗伊解释道,“而我的外貌完全属于这名叫加西亚的塔利斯军官,如果现在,加西亚的家人出现在这里,我向他们告知了真相之后,他们还会觉得我是他们的家人,是从前的加西亚吗?”
答案是显而易见的——虽然这个答案给罗伊带来的是更多的问题。
而与此同时,塞勒涅觉得自己眼前是半年前纳格兰对诺德宣战时,她想都不敢想的美好未来。
塞勒涅避过了仪式,赫卡特可以通过别的方式来迈过神明的门槛,那就是说连罗伊也不用牺牲,他可以就继续栖宿在加西亚的身体里——或者是找另外一个身份方便的濒死之人。
她失去的领土将要失而复得,除了母亲之外,她失去的亲人也要失而复得了。
当想到了这个最好的可能性之后,塞勒涅就很难让自己再悲观起来,赫卡特被一群士兵拉去喝蜂蜜酒之后,她哼着曲调轻松的歌谣,去和罗伊一起吃晚饭。
北地的城市大多人口稀少,也都有供军队驻扎的设施,但是容纳三个军团的士兵还是太过于吃力了,大部分军队依旧驻扎在城外的空地,在城中隐约可以听见他们走动时盔甲发出的响动。
面包和山羊乳酪。塞勒涅带来的篮子里只装了两样东西,罗伊心领神会地从桌下抽出一个小小的火炉,点上了火。
因为天气和性格,北地人总是喜欢简单又能吃饱、补充体力的食物,当然,他们更喜欢温暖的东西。
在略硬的面包上抹好山羊乳酪,放在火旁熏烤,当乳酪微微融化的时候,干硬的面包也被赋予了新的口感。然后几个北地人就可以围着炉火,就着蜂蜜酒饱餐一顿。
因为对食物没什么太多追求,北地人的食谱确实比较单一,就算是罗伊和塞勒涅,也常常把面包配山羊乳酪当成正餐。
这么说起来,经过半年的时间,纳格兰帝国的生活给赫卡特留下的烙印就只剩下一个:她接受不了山羊乳酪的味道,但是很爱吃甜甜圈。
“你可以不用把她当成赫卡特。”塞勒涅提议道,“把她当成另外一个人。”
“顺其自然吧。”罗伊咬了一口烤好的面包,“我也不知道我该刻意地表现出什么态度,还不如就顺其自然。”
“我们离覆霜城很近了。”塞勒涅若无其事地转移了话题,“但我想还是稳妥一些,先攻下周围的几个城池。因为如果纳格兰还有没有爆发出来的实力,那肯定就会藏在覆霜城,准备在我们最放松警惕的时候咬我们一口。”
罗伊没有回答,只是嗯了一声表示自己在听。在这方面,他一直承认塞勒涅是远远胜过自己的,无论是战况分析,还是直觉。
“而且……如果幸运的话,雷蒙德老师可能还活着。”
“虽然我也希望他能活着,但是不太可能。纳格兰……尤其是侯赛因,喜欢提前给自己灭除后患。”
“不,这次例外。”塞勒涅笃定地说道,“他一定很想弄清楚,我们这群北地人在搞什么鬼。”
68.第六十七章 月下
“我以为按你的性格,你不会喜欢她那样的。”罗伊的态度缓和了不少,但他仍旧在回避使用直接使用“赫卡特”这个名字来称呼现在的赫卡特,“不过说实话,我也没有想到你到底会喜欢什么样的人……贵族、平民、军人,甚至一个异族人,都有可能。”
“别想了,大部分父亲对女儿的了解都不包括这方面。”塞勒涅皱起了眉头,“而且我自己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喜欢她。”
“那就别想了。”罗伊把最后一口抹了山羊乳酪的面包丢进嘴里,“风雪悠长,人生苦短,北地人没空想太多。只是对于她,有一件事你务必要好好追查清楚。”
“什么事?”
“她还在约达城的时候,究竟是谁教了她北地风格的武技,还送给了她那把新月刃。”
比起白天,赫卡特更喜欢夜晚。她不会感到疲倦,夜晚对她来说是痛饮蜂蜜酒,是舒适的寂静,是躺在地上看星辰闪烁,是在熊熊燃烧的篝火旁等待塞勒涅的到来。
这次塞勒涅俯身想要吻她的时候,被她闪开了。
“我闻到了山羊乳酪的味道,还是烤过的。”赫卡特不满地从脚边拿起装满蜂蜜酒的银酒壶递给塞勒涅,“真搞不懂你怎么会喜欢那个。”
“除了你之外,几乎全北地人都喜欢那个。”塞勒涅接过酒壶喝了一口,“我倒是搞不懂你怎么会喜欢在甜甜圈上抹奶油,真的不会太腻吗?”
她在赫卡特身边坐下的时候,刚好撞到了赫卡特挂在腰间的新月刃。
塞勒涅不止一次地见识过新月刃的威力,也在得到了赫卡特的许可之后仔细地研究了新月刃。她不算是冶炼与锻造方面的专家,但她掌握的知识也足以让她判断,这不是诺德王国的锻造水平可以造出的刀具。
一开始她很不甘心地承认了纳格兰帝国在这方面也许领先于诺德,然而和纳格兰开战之后,俘虏身上所佩戴的武器却恰恰证明了纳格兰的冶炼锻造水平要落后诺德王国许多。
于是塞勒涅又认为新月刃是从别的国家流入纳格兰帝国,然后被当时身处纳格兰帝国的赫卡特所获得,来到塔利斯联盟之后,她发现自己一直都误判了新月刃与其他弯刀之间的差距,把新月刃想得过于普通了。
在赫卡特成为神明之后,这仍是一柄与她能够相称的利刃。
最有可能的大概是,这是蓬莱人的造物,经由贸易来到了辛德雷大陆,被前任主人丢失,辗转又被转赠给了赫卡特。
无论如何,这把刀的来历都不那么重要了,重要的是谁为了什么原因把它送给了赫卡特,这个人是否也是教了赫卡特武技的那个人。
唯一能回答这个问题的人是赫卡特本人,可是她的记忆早已模糊,她本人也没有要弄清楚这件事的意思。
假如新月刃有意识,它倒是可以告诉赫卡特和塞勒涅她们一切想知道的事情,但它再怎么锐利,也只是一柄弯刀,无法开口说话。
后来塞勒涅自己也沉浸在对赫卡特的偏袒中,忽略了这个她曾经也耿耿于怀的问题,直到今晚被罗伊提起,她才意识到这是多么关键的事情。
那时候身在约达城的赫卡特没有任何依靠,连自身都难保,更别说有什么利用价值,为什么会有人冒着得罪侯赛因的危险去帮助她?如果帮助她的是纳格兰人,纳格兰人为什么可以教她北地人的武技?如果帮助她的是北地人……这听上去符合逻辑了很多,但北地人为什么可以深入纳格兰的宫廷,且有余力帮助赫卡特?
谜团越想越多,理不出一个头绪。
夏夜的风吹在身上并不会让人觉得寒冷,塞勒涅和赫卡特都没有说话,静静地享受着清爽的夜风和静谧的月色。
因为赫卡特的精神世界变得稳定,在重新建立了神明与信徒之间的联系之后,她的情绪不会再因为异常的波动而影响到塞勒涅了。在那之后,她们独处时的对话也变得很少,很多时候只是牵着手在僻静的角落坐着,好像只要看着对方的眼睛,就能完成交流。
“不知道菲碧那样的光明圣女,是不是与光明神建立了这个联系,然后用它来交流。”赫卡特忽然笑了起来,“总不能什么事儿都要光明神亲自跑过来和她们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