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刀的刀刃准确地洞穿了她的心脏。
脑子里有什么东西嗡嗡地轰鸣着,刚才放慢到极限的世界现在加快到了极限,赫卡特还是第一次有这种感觉,好像全身的血液都在冲向大脑,头皮隐隐地发麻,手不由自主地颤抖——而她清楚这种情绪肯定不是恐惧。
她从愤怒的杀戮中清醒过来的时候,溪叶城的人民已经取得了最终的胜利。
“伯克不见了,而且是当着好几个人的面,他捏碎了一张皱巴巴的纸,然后整个人就忽然消失……”看见赫卡特的眼神,那个北地人有些惶恐地补充道,“我没有胡扯,殿下如果不相信,可以去向另外几个人求证。”
他们并没有亲眼见过伯克和侯赛因,所以把用魔法逃跑的侯赛因当成了伯克。
“我没有在怀疑你。”赫卡特无力地朝她摆摆手,她觉得自己身体里能盛放感情的容器大概就只有那么小,现在因为瑞塔装满了悲痛和愤怒,再也装不下别的东西了,“我要先走了,你们好好庆祝吧。”
瑞塔应该会和那些在这个夜晚中丧生的士兵和人民一样,长眠于棺木之中。
赫卡特觉得自己没办法去管这些,她现在什么都不想管,只希望赶快能走到城门外,逃离今晚的一切,让它变成一场梦境——或者至少变成回忆吧。
她走出城门的时候,塞勒涅就站在雪地里,沐浴着晨曦的微光,还没有长回到原来长度的金发披散在肩头,看上去像是一个普通的北地人,等待着她贪玩晚归的妹妹。想必她已经看见了溪叶城的城墙上再度升起的诺德王国旗帜,也早就料想到了这次胜利,脸上带着一点含蓄的笑,朝着正向她走来的赫卡特张开双臂。
厚厚的城墙阻隔了北地人狂欢的碰杯声与歌舞声,赫卡特只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和心跳声。
她如此热切地希望,塞勒涅能上来抱住她,在她耳边轻声说一句“没事的”。
哪怕她知道并不是真的没事。
赫卡特跌跌撞撞地走着,在距离塞勒涅还有几步远的时候,她虚脱般地跪坐在了雪地中。
“我可能一辈子都没法变成一个真正的人类。我依旧是兵器,闲置不用就会尘封生锈,但如果有了使用者,就会恪守身为兵器的职责,帮助主人取得胜利。只是我不再是帮助纳格兰攻击他国的剑,我是守护诺德的盾。”
她银白的盔甲上还残留着血迹,修长的手指在积雪的簇拥下微微发红。赫卡特就这样低垂着头,跪在塞勒涅面前,好像等待着宣判或是垂怜,塞勒涅什么都没有说,只是伸出手,轻轻地揉了揉她的头发。
赫卡特反应过来自己在流泪,是因为带着她体温的泪水滴落在地上,留下几个小到难以看清的凹痕。
诺德王国这一年漫长的冬天在纳格兰的铁骑靠近覆霜城的时候结束了,春天在仍旧凛冽的风中来得悄无声息,塞勒涅脚边还未退却的积雪之中,挣扎出了一片嫩绿的幼苗。
“赫卡特,赫卡特。”塞勒涅连着叫了两声,“我们回家吧。”
赫卡特抬起头看着她,如同虔诚的信徒看着光明神。
第二十三章 命运
北地晴朗的时候,天空很高。塞勒涅曾经陪着父亲一同去打猎,在无人的旷野上勒住马缰,抬起手中的硬弓,朝着不可触及的天空射出一箭,看着箭羽变成一个小小的黑点消失在视野中,过一会儿也许能听见它扎在树干上或是落在雪地上的细微声响,也许就再也寻不到它了。
塞勒涅始终相信,在这片人类无法去探寻的天空之后,一定什么都没有。
没有神明,没有全知全能通晓人间一切的光明神。否则为什么她日日夜夜虔诚地祈祷,母亲、父亲、妹妹,所有的亲人都还是离她而去了。
她就和赫卡特一样孤独,就像在这旷野中,两匹同样失去了狼群的孤狼忽然相遇,于是结伴而行,去寻找一个能遮挡风雪的洞穴。
哪怕是一棵将要倒下的树,那不受风吹雨打的树洞也称得上是一个家了。
让塞勒涅感到欣慰的是,赫卡特似乎在一点点地接近于人类。她和侯赛因期望培养出的那个战争兵器不同,也和塞勒涅记忆中妹妹应有的性格不同,但她确实有了点正常人的样子,虽然身体还是像以前一样排斥神术,但这不影响她慢慢地融入到人类中。
如果不是有这场战争的话,塞勒涅不知道她能不能这么快遇见让她有这样本质性改变的契机,但在这个契机来临之后,战争成了赫卡特的绊脚石。
赫卡特渴望拥有人性,但战场往往是最泯灭人性的地方。
好在她自己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就算意识到了,她也会带着她的新月刃和雪狼小银冲锋在前的——现在的赫卡特已经很像是一个诺德王国的王室成员了。‘
覆霜城倚靠着雪山而建,本来就难以攻下,驻守此地的又是诺德最为精锐的近卫军团,对他们的战斗力,塞勒涅是最有自信的。
但同时,塞勒涅也看得出来纳格兰帝国为这场战争做了很久的准备,魔法师没有了之前用人海战术来攻城的条件,但不依靠大量信仰之力和人数来战斗的魔法师很快就加入到了纳格兰的正规军当中。在几次接触之后,塞勒涅清楚他们肯定经受过专门的训练,不像在战场上几乎没有自保能力的神官,这些魔法师大都能很好地应付近身作战。
这些魔法师军队顶多算是天平上又一枚让局势发生偏转的砝码,对于诺德王国来说,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是威尔顿圣教国。
这个国家由光明教会的教皇来统治,教皇又自称是仁慈的光明神在下界的代言人,他当然不会傻到直接打着威尔顿的旗帜来派出援兵,但明眼人不用细看也明白,纳格兰怎么会有如此大批量的高级神官和圣骑士?
塞勒涅注意到,在威尔顿的援兵到来之后,侯赛因立刻停止了魔法师的使用,取而代之站在前线的又是大批的神官,看来他暂时还没有能力忤逆一直以来需要讨好的威尔顿和光明教会,他也知道过早地暴露,只会被扎根生长多年的光明教会扼杀在萌芽中。
纳格兰一时攻不下覆霜城,诺德也一时等不到翻盘的机会,而在这座坚固的堡垒之中,塞勒涅迫切地需要一个答案。
在她提出问题之前,最有可能知道这个答案的人已经主动找来了。
“陛下。”雷蒙德语气与其说是在发出疑问,还不如说是在确认事实,“你是不是已经找到了先王的那本手稿?”
“我还从来都不知道父亲和蓬莱人有往来。”
“诺德一直和蓬莱人有往来,而且关系密切。”雷蒙德在书房里找了一张椅子坐了下来,“在他们的概念里,天空不是倒扣着的盖子,更不是光明神设下的禁制,只要你足够强大,就可以触及天空,甚至站在天空之上,成为神明。”
蓬莱人的商船第一次停靠在辛德雷大陆海岸线上的时候,诺德王国正是托因比当政,这位好战的君王正忙着带领北地人开疆拓土,按理说是对这些黑眼睛黑头发的外来种族没有任何兴趣——况且他们的目的明确,就是来卖东西的。
第一天先是辛德雷大陆人从未见过的丝绸、瓷器还有茶叶,第二天就变成了夜里能发光的珠子、贴在额前能安眠的纸条,第三天蓬莱商船前就挤满了人,等着看他们还能拿出什么东西。
先是铃铛,小小的一个,看上去没什么稀奇,可是轻轻一摇,任何野兽都会变得温驯起来,然后是一些类似的小玩意儿,都是看似寻常,其实暗藏玄机。
最后,领头的蓬莱人从船舱里拖着一个大盒子到岸上,从盒子里拿出一柄巨大的战斧,重重地往地上一敲,斧刃立刻就没入了地面,连带着那柄斧子,直直地立在地上。
“谁能把这斧子拔起来,斧子就卖给谁。”那蓬莱人笑眯眯地将双手拢在袖里,向围观的人群宣布。
整整半个月过去,仍旧没有人成功,托因比这才有了兴趣,前往了海边,当着所有蓬莱人的面,拔起了那柄战斧。托因比不仅买下了战斧,还请了那几位蓬莱人到诺德王国去,盛情款待,和他们成了私交甚密的好友。
于是蓬莱人就告诉了托因比一个辛德雷大陆上无人知晓的秘密。
只要你足够强大,凡人也能变成神明。
托因比是个远见的帝王,他问蓬莱人,要有多强大才能变成神明。
蓬莱人笑着摇摇头,告诉他就算在蓬莱,真能羽化登仙的也用两只手数得过来,托因比虽然是辛德雷的佼佼者,但离神的境界还差得远些。
听到这样的回答,托因比并没有生气。他很平静地询问蓬莱人:“如果是很多个我呢?二十个?五十个?一百个?”
蓬莱人一边享用北地的蜂蜜酒,一边朝他束起四根手指:“依我看呐,要四十个。”
从托因比起,诺德有了一代代在最辉煌的时候早逝的君王。他们的灵魂被聚集起来,等待着一个容器,这个容器在接受了这些灵魂——接受了四十个“托因比”之后,将会升格为神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