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听到这里,纷纷感叹公主贞烈,惋惜红颜薄命。
“烈帝闻言大怒,欲屠尽秦阳王城。此时有人进谗,言公主有一幼弟年方十三,有天人之姿,倾国美貌更胜其姊。烈帝命秦阳王将王子作为人质送入宫中,一见之下惊为天人,神魂飘荡不知其主,一心只求亲近芳泽、颠倒衣裳。”
茶座中一名侠士打扮的青年忽然打断:“公主身为女子,尚且贞烈,以死殉国,王子何以不效之?”
另一富态中年人维护道:“男儿一命千金,岂可轻掷?王子忍辱入宫,定是为了刺杀烈帝,以报国仇。”
说书人摇头:“王子并无行刺之举。”
“那就是胆小惜命了,为求苟全,不惜卖身。”之前那名侠士不屑道。
“非也非也。欲见一人行事手段,须看心境如何。”说书人一拍莲花板,“王子小名‘易临’,自幼有慕仙向道之心,一日睡醒,自言中天北极紫微大帝梦中传法点化,留道书三卷、法诀一本与他修行。宫人多笑童言天真,不以为信。王子入钧宫后,行止如常,神色自若,丝毫不因外变而己变。烈帝爱意愈浓,以至于不敢强迫,镇日想方设法讨他欢心,拱珍献宝为求一笑,却始终未得青眼相看。久而躁怒,欲诛秦阳王族以胁之,王子便与他定下一约。”
“定什么约?”众人听得津津有味,不禁追问。连印暄也饶有兴致,觉得这秦阳王子很有些不为物喜、不以己悲的超然心态,正合道家无为之治。
“王子请烈帝建一座百丈宏阔法台,建成之日让他登台为万人讲解道经三卷,指引众生结缘修福,而后方能甘心侍君。烈帝应允,驱策民夫立建高台。但怪就怪在,这台子建到九十九丈,便轰然倾倒,重建到九十九丈,又无故崩摧,如是再三。耗时数年,斥资百万,高台却屡建不成,国库损耗,民怨沸腾,俱因此台而起。
烈帝听闻,认为民众未尽心力,叛臣从中作梗,一怒之下,施以严刑峻法,一时入罪者上千。王子默然旁观,不作一语求情,朝野上下人心皆怨。
历经千辛万苦,法台终于建成。时王子年满十六,散发跣足,身披白袍,携《道德经》、《南华经》、《清虚经》三卷道书登临台顶。台高百丈,王子语声飘渺,台下人却听得字字清晰、声声如磬,有如神助。王子每讲一句,高台便悄然上延一尺,从日出讲到日落,台已高耸入云,不辨顶端。
此时空中传来仙乐天音,霄汉金光万道、瑞雾千涌,丹犀宝殿云端隐现,琪树瑶花阆苑飘香,金童玉女列队接引。王子脚踏虚空,如拾阶直上,须臾消失于云中。仙家景象转瞬而逝,法华世界一开即阖,万人见此天象,伏地跪拜,口称‘福生无量天尊’。
烈帝悲声长呼,奋身登台,摩天高台却步步矮缩,复归于百丈。烈帝彻夜留候,不见王子回头,方才明悟天人永隔,郁愤成疾,未竟年而终。”
茶座中一位女眷听得眼圈泛红,低声道:“烈帝一片赤忱心,却遭无情弃,好生可怜……”
另一女眷也接口:“就是,王子看似清洁,实为冷漠;宣讲无私,其心有私。他是修成正果了,众生却因他的愿心受苦,这是仙人所为吗?”
她丈夫看起来像个饱学的文人雅士,驳斥道:“无知者勿多言!道家以无私见有私,有私不偏私;不受情之勾牵,亦不受无情之勾牵,一切顺其自然,各缘因果。烈帝爱欲强求,不管他人是否接受,犹如野火焚卷;王子以水克之,清流浇灭,余下满地灰烬又能怪谁?”
说书人抚掌道:“这位先生高见!正如太上所言‘柔弱处上,强大处下’、‘柔弱者生之徒,坚强者死之徒’也。”
“王子飞升后,就是临央仙君吗?”有人问。
“王子飞升真仙后,拜在紫微大帝门下,受赐法名‘临央’,于无边玄妙方广世界中修行,又数百年,得证金仙果位,人称临央仙君。因于梦中受点化,后精通入梦出梦之术,擅长穿行众生梦境结缘传法,故而又有个别号叫做‘梦中仙’。”
“那烈帝呢?他驾崩后钧国又如何?”
“霸主既殁,烽烟四起,帝国转眼崩塌如浮沙之塔。又五十年,另一强国奕国崛起,一统中原五百余年,后也亡于战祸。天下大势便是如此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轮转如盘。众生尘世受苦,唯有解脱轮回,飞升成仙,方能长生久视,永享福缘。”
满室一时寂然无语,人人似乎都在感慨:凡人寿尽轮回后,一切空空从头再来。而此生奔波于俗世、忙碌于红尘,究竟所为何求?
印暄倚在椅背,双目微合,似养神又似沉思,许久后勾了勾手指。
花霖上前附耳问:“大公子有何吩咐?”
“明日我要一访紫清观,你好生安排。”印暄轻声道。
“遵命。”
翌日辰时,印暄驱车前往昶州城郊的天灵山。入得山中,一路只见林石涧泉,景色幽美,两径松涛阵阵呜咽如潮、深谷云雾茫茫奔腾若海,好一番福地洞天景象。
紫清观建于山麓面阳开阔之地,群山叠屏,犹如玄武守护;带水环绕,恰似朱雀翔舞,确是一方汇聚地气灵枢、拢烟抱霞之风水宝地。
马车停在观外松径,花霖先行查看,却见门庭冷落,并无香客,一问方知今日仙君接见新入教弟子,紫清观闭观一日不见俗客。花霖回到车旁禀报,问道:“大公子是否先回转城中,改日再来?”
印暄淡淡一笑:“我是俗客否?”
花霖恂然谢罪。
印暄不以为意地摆摆手,“既然是俗客,就行俗事。去取千两纹银送于观中主持,请他代为通传引见。仙人瞧不上阿堵物,俗人还不得趋之若鹜?”
果然,不到半个时辰,观门大开,主持道长亲携一干修士出门,以接待贵客的规格将印暄迎入观内。
紫清观主持年约四旬,白面长须,因长期保养得当而气色红润,这会儿看着印暄的眼神如看一尊金人,堆笑道:“贵客来得真是不巧,仙君今日闭门,贫道就算身为主持,也不敢违逆仙意。”
印暄扫视一眼雕梁画栋的重殿,神态恳切:“我早闻仙君灵验,不远千里前来求拜,明日又将启程,此番若错过势必抱憾终生。这样吧,我见贵观虽宏壮,还有不能尽善尽美之处,愿再捐白银千两以添香火,还请道长援为引见。”
主持听得心花怒放,强忍喜色道:“贵客如此诚意,贫道自当尽力而为。请移步客房稍事歇息,待贫道叩问仙意后再来回禀。”
印暄在客房中喝了两盏茶后,便见主持进来,满面笑容道:“贵客大幸,仙君说今日可破例见一人。”
“多谢道长。”印暄起身正要随他前去,却见他从怀中掏出一面巴掌大的铜镜,撤手后那镜子竟凭空悬浮,光彩如满月。
主持屈指一弹,金色圆光迅速扩散,变成一道可供单人出入的圆月门。“此乃仙君所传法术,贵客不必惊异,请进门谒见。”
印暄见识过僵尸爪、飞头降,这虚空化门之术已不足以令他惊异,倒是有几分好奇:门后那个苏教主究竟道行几何,能否看穿他的身份?抱着试探之心,他示意侍卫留在原地待命,举步迈入月门。
周围一片白雾弥漫,不辨方位。印暄低头看脚下,亦是云雾,却如踏实地般平稳。一阵清风吹过,白雾倏忽飘散,他发觉自己身处一个水榭凉亭,四壁垂以纱帘绡帷,灿软若烟霞,隐见帘外浩淼烟波。亭中琳琅宝玉装饰、奇花异草点缀,华美至极。
青玉案旁立着个身穿雪色道袍、长眉细目的十六七岁少年,朝他莞尔一笑。
印暄只觉一股荡心动魄的艳色扑面袭来,逼得四周仙葩失色、美玉无光,仿佛天地间独这一份工笔细腻的鲜妍眉目,其余事物皆沦为背景,泼墨般淡去。
少年一拂衣袖,案上兀然出现两个玉杯,碧叶银毫随水浮沉,热气腾腾,清香扑鼻。“贵客登门,当扫雪烹茗以待。”他笑吟吟道,语声圆润如弦。
印暄此时方定下心神,拱手道:“不速之客擅登贵宝,还未请教主人家尊名。”
少年怡然落座,拈起茶杯,“我是苏映服,时人称我苏教主、苏真人,直至我不慎在世间显露临央法身。”
印暄正色拱手:“原来是仙人降世,在下今日得窥仙颜,实乃身为凡夫俗子的莫大荣幸。”
苏映服伸手示意他入座,“你若是凡夫俗子,也进不了这紫清仙境。我早知今日观中会来一个非常人,千金卖的不过是份诚意,看来果然没有令我失望。”
印暄举杯轻啜,茶香如暖流入腹,清馨沁骨,瞬间头脑清明、精神一振。玉杯放置案上,杯中茶水自动满盈,依旧氤氲生烟。他心中惊叹,面上却泰然:“我不过是凡尘中一俗客,纵然多些黄白之物,也称不上是非常人,仙君谬赞了。”
苏映服道:“我说你是非常人,不为世俗地位,而是因你身怀道骨仙根,若有瀛洲之志,此生羽化不难。”
“仙君此言,是欲点化我?”
苏映服微微颔首,“你前世乃碧落中仙,因凡心未静,玉帝暂请下尘寰,而今谪限将满。我与你前世有旧,此番度你还归紫府,证果非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