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鱼观为皇家道观,位于京城东南面十里外的界山山麓,以祈福问卜十分灵验而声名遐迩。这名叫微一的道士,受先帝御赐主持玄鱼观,除了参与皇家祭祀大典,平日也常应召来为宫中贵人禳祷驱邪。
印暄新登基两年,年方二十二,胸中却练就一个内敛深沉、处变不惊的好城府,面上早已看不出方才变故的痕迹,背着手泰然道:“道长神通广大,救驾及时,有功无罪。不知这阴邪,究竟何物?”
“是一只僵尸爪。从其散发出的血煞刀兵之气看,并非普通僵尸,而是战死疆场的兵士,被人以炼尸之术炮制,将一口冲天怨气封于七窍天灵内,再以傀儡术驱役。这种僵尸能力更强,凶性也更大,所到之处尸毒遍野、生灵涂炭。”微一神情凝重地问:“皇上,敢问这只断爪从何而来?贫道虽是出家避俗之人,但修持的是上清北极天心正法,当以镇妖伏魔为己任,不能留此等凶邪祸害生灵。”
姚应泉听得脸色煞白,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臣死罪!竟带凶邪之物入宫,陷皇上于险地!臣万死不足辞罪!”
印暄内中忧虑,哪有心情听他告罪,皱眉叱道:“好啦,现在是谢罪的时候么!”
挥退了一干侍卫,他心念转动,把微一留了下来。“这只断爪,来自北边。道长能否算出准确位置?”
微一知道皇帝对他并未尽信,便掐指诀,用六壬神课推算起来,片刻后面色微变,沉声道:“北疆有兵煞之祸、血光之灾,当应在镇边第一关——呈冲关!”
印暄怔住。事到如今,由不得他不信了,当即长叹一声道:“呈冲关已破,震山关便是中原的最后一道防线……如此阴邪,将士血肉之躯难以阻挡,道长既总持敕勒之术,万望不吝法力,救民于危难。倘能破去邪祟,保住震山关,朕愿拜道长为太傅,终身以师礼待。”
微一心神一颤,禁不住喜意涌起。太傅虚衔于他一个修道者而言并无多大意义,但“帝师”就不同了。
昔年,应朝气数将尽之时,理宗皇帝因张天师禳灾有功,封他为“提举三山符箓,兼御前诸宫观教门公事”,使得原本呈鼎足之势的龙虎山、茅山、阁皂山三派,变成龙虎山天师派一家坐大的局面,最终成为天下道教统领。
一口奄奄一息的龙气便有如此奇效,更何况眼下盛世,新帝龙气如日初升。有此真龙之气加持,焉知界山天心派不能力压龙虎山,取代天下道教统领之位?而他微一真人的名号,也必将在道门中大发异彩,流芳百世!
一念及此,微一正容亢色,端然拱手:“贫道——”不料窗外陡然一个殷雷,接连三声,擂鼓般震响,将他的应承之话封在口中。
微一有些愕然,收手掐诀,片刻后,面上掠过失望之色。好在他道心已近浑圆之境,很快就稳住心神,苦笑了一下:“天意难违……那个能为皇上驱邪匡正之人,并非贫道。”
印暄道:“不是道长,又是谁?”
微一轻阖双目,忽然伸手一指窗外:“那人就在这皇宫之中,西北的最边角。”
像要应证他的批言,天际一道惊雷挟巨响砸下,在夜空中撕开一条蓝紫色的光柱,霎时大地也仿佛随之轰鸣撼动,震耳欲聋。
殿外庭院里一阵骚乱。
印暄眉一皱,正要唤人,魏吉祥湿淋淋地一路小跑进来,气喘吁吁地禀道:“皇上……永寿殿的飞檐又被雷劈塌了!”
一个“又”字,令印暄想起了宫中一件陈年旧事,脸色顿时阴沉下来。
“皇宫西北角,是什么地方?”他忽然问道。
魏吉祥有点愣神,很快反应过来:“西北角,宛宁宫啊,再往后边,是废殿禁苑……”他猛地想起什么似的,啊地轻叫一声,脸色丕变。
印暄面沉如水,“那人……还关在里面?”
魏吉祥低头缩腰,谨慎地回答:“是。”
印暄犹豫了一下,将询问的眼神投向微一,却见他手结法印、目垂双帘,好似老僧入定一般,浑然不查身外事。他晓得这道士心中通明,涉及到皇家隐秘,不欲插手,才摆出一副魂游天外的姿态。
背对众人,印暄用指尖轻叩着桌案,闭眼思忖起来。
沉吟片刻后,他下定决心,转身吩咐道:“备驾,去废殿!”
第2章 御敕羽士指天意,禁苑诏囚画仙符
第二回御敕羽士指天意禁苑诏囚画仙符
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微弱而单调的滴水声似乎是这潮湿空气中的唯一声息。
忽然,一阵杂沓的脚步裹在昏黄的火光里传来,地牢的铁门发出嘎吱嘎吱的砺响。
两名禁军打扮的男子大咧咧地开了门,拿火把晃了几下,照见地板上一团黑乎乎的人影,死物般纹丝不动。
其中一个举袖掩鼻:“妈的真臭……你说这都关多久了,也没见只猫来瞧瞧,皇上今天哪股心血来了潮,怎么突然要审犯人?”
另一人借着火光在腰间翻摸,嘴里回道:“不会说话别乱说!叫人听到你拿皇上跟只猫比,几个脑袋也不够砍……找到了。”他走上前,用钥匙打开锁在囚犯脚踝上的铁链,踹了他一脚:“喂,快点起来!今天你家祖坟冒青烟了,皇上要见你。格老子的,堂堂翊林军入宫三年也不定能见到皇上一面,你一个要死不活的囚犯,也配见天颜!”
那囚犯挨了踹,身躯微微颤了颤,似乎想从地面坐起,但这念头化作的行动却也只是多颤了几下而已。
守卫见他实在起不得身,怕一口气上不来,在皇帝审问前就一命呜呼了,只得招呼同伴,半扶半叉地将他拖出地牢。
废殿名为清曜殿,其实并不荒废,就是冷清了些,据说以前是某个不得先皇宠爱的皇子的居所,后来皇子因为暴病夭折,宫殿也就一直空着,久而久之出了闹妖闹鬼之类的流言,就更没有人敢住了。
关于清曜殿下面修了座地牢,知晓内情的人不多。看守们被下了封口令,地牢里唯一一个囚犯究竟是何人、犯了什么罪、为何被囚在皇宫而非刑部,这些他们并不关心,在大内当差,只要出工领饷就好,太好奇了容易掉脑袋,这道理在宫里呆久了的人都知道。
故而,雷雨交加的深夜,皇帝带着个道士御驾亲临清曜殿,也并未引起多大的动静。
印暄坐在内殿的檀木圈椅上,俯视着地板上那团三分不像人、七分倒像鬼的黑影,忍不住皱了皱眉。
这便是地牢中的那人?未免太过惨不忍睹。污衣烂衫、蓬头垢面不说,瘦得一把骨头堪作柴火,趴在地上寂然不动,比冬日里落光了叶的枝桠还要枯槁。
印暄七分厌恶三分不屑地看了一眼,把目光移开去,心底却隐隐生出怒意:即使犯了天大罪孽,名义上也是皇族贵胄,怎能由得几个看守作践成这样!当即沉下脸,对站在旁边的微一道:“这就是你所说的,能为朕驱邪匡正之人?”
微一颔首:“倘若贫道没有算错的话,正是此人。”
印暄冷声道:“他看起来就算活着,也离死不远了,如何解边关危难?”
“天意如此,自有道理。”微一走上前去,不避污秽地将那人扶起,右手掌心贴在他心口,口中低诵一声:“福生无量天尊。”将一团浑圆柔和的道家真元送入他体内,在奇经八脉中缓缓运行了个大周天。
长长呼出了口浊气,那人仿佛死里回生,翕动嘴唇,许久不用的嗓子发出了干涩沙哑的声音:“……小道士,你修的是天心正法?”
小道士?我看起来有这么生嫩?微一愣了愣,差点伸手去摸脸皮,不自觉点头道:“是。”
“我不平白受人恩惠。此番收你一分好处,来日必定十分还你。”
这话说得倨傲,合着眼下的情形看,甚至可笑,但微一并未觉得不快。
虽然他对此人的真实身份不甚明了,但从对方一语就点破自己的修行法诀来看,想必也是同道中人。
无论道修佛修,都讲究因果二字。施恩于人也好,亏欠人情也好,都是与人结下因果。难以了断的因果报应,往往会成为修行中的劫数。因而修行之人大多不愿意过深地涉入与他人的因果纠缠中,除非是刻意以身应劫,追求破而后立。
微一收回真元,拱手道:“并非贫道有意施恩于你,乃是得到天意指引,需为当今圣上寻一位可以解边关危急之人。”
“天意?”那人从污淖乱发间露出两个眼珠子看他,“那你倒说说,何为天意?”
微一正色道:“天意,就是大道,是万物运转的规律,是起灭轮回的本源。”
“呵!”那人涩声笑道,“小道士,我看你也是修行有成之人,怎么也学着那些凡夫俗子,妄拟天心为己心呢?天意是天意,大道是大道,岂可混为一谈!大道无心无意,万物自然而生,自然而有,自然归于还灭,这便是‘道法自然’;而人自诩为万物之灵,说什么上天有好生之德、天道酬勤诸如此类,其实这都是人心的私识妄想。因而世人所谓天意,乃是人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