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上哪儿去了?”
“去一个只有他独自一人的地方。”庆王转身负手,望着窗外的如墨夜色,留给印暄一道终身难忘的背影。
“有种花,美得令人迷醉,但永远只能绽放在夜里,放到阳光底下,便成了污秽……”如自语般,庆王用低微的声音轻喃。
“什么花这么奇怪?”印暄不解地问。
庆王没有回答,只背对着七岁的世子叹道:“等你长大了,自然会明白。”
从此以后,印暄一直盼望长大,因为长大可以让他逐渐知晓许多事情。这些看似隐秘的事,其实就藏在皇宫某处偏僻的角落里,藏在某个太监宫女的闲言碎语中。
比如太子并非死于肾疾,而是“马上风”。
比如御医当年在东宫找到一盒红丸,就是赵合德曾给汉成帝服食的那种。
比如太子病发身亡时,身边只有一个酩酊大醉的六皇子。
但这些事,他并不拿去说与父王听。因为父王如今已贵为太子。他知道,太子就是国之储君,是下一任的皇帝。
明德三十一年,帝崩,庙号成祖;太子印忱继位,改年号为“景成”。那年印暄十五岁,他想起六王叔不见时,也正是十五岁。
五年后,景成帝驾崩,庙号英宗;太子印暄继位,改年号为“云熙”。
转眼间,光阴流水般逝去,偶尔他会想起那个双臂环抱、倚着树干朝他嬉笑的少年。
那人的长相已在他记忆中模糊,只有那一袭朱衣大袖,与衣角金线绣制的缠枝藤蔓在历历在目,跳跃着绚丽的柔光……
印暄猛地惊醒,发现自己只手支颐,靠在书桌上打了个盹儿。那朦胧中金红的柔光,原来是烛焰在面前摇曳。
夜雨仍在宣泄淫威,玄鱼观道士微一已在一个时辰前,如获至宝地描了几张鬼画符,带上七名观中弟子,以神行之术直奔北疆。
鹰哨首领姚应泉也随即启程,星夜赶回震山关。
而他这一国之君,下了道调兵北援的急诏后,反倒无所事事,只能在宫中暗自忧虑。
一夜无眠,天色熹微时,內侍前来禀报,说是御医所治之人已醒。印暄精神一振,带着满腹疑窦与纷杂思绪,前往清曜殿。
第4章 不净不秽以何论,入欲出欲为谁谈
印暄轻装简行来到清曜殿,示意侍立在殿外的太监不必唱驾,独自走进内殿。
刚走到门口,便听内中一个苍老的声音急道:“……这万万不可!”
他认出这是御医南嘉禾的声音,只是少了平日的端方稳重,显得有些气急败坏。
“君药主病对症,味数少而量重;臣药味数稍多而量轻,用以匡君之不迨;使药应臣,为通行之向导,分量更轻。如此君臣佐使,自《内经》以来便是用药精义所在。你这胡乱一改,分量参差不说,君不君、臣不臣,是毒药不是良药!且不说你如今气血两枯,便是个生生的大活人,也得吃出病来!”
另一个有气无力的声音懒洋洋道:“子非我,安知对旁人而言是毒药,对我而言就定非良药?我说南老太医,你也别气得翘胡子,药方是我自己改的,吃出什么毛病来也与人无关,不会让你担责任的。”
“不是追究谁人责任的问题!医者父母心,老夫不能眼睁睁看你由着性子胡来。这药方万不能改!公子若是坚持,就请报圣上裁决吧!”
“圣上?呵呵,指不定他还怨你多事,没由着我把自己药死一了百了呢……哎呀,开个玩笑而已,老太医切莫生气,气大伤身。”
——关了十五年还是这副鬼德性!印暄很有些懊悔,怎么被个道士一捣鼓,就稀里糊涂地将他放了出来!
他深吸口气,猛地推门而入。
南嘉禾正气得手脚乱颤,忽见皇帝阴着脸进来,忙伏身迎驾,口称万岁。
方才还侃侃而谈的病患此时却仍半倚半躺在床头,用虚弱到马上就要昏过去的声音道:“病入膏肓之人,恕无法向皇上行礼。”
印暄一甩袖口,将桌角那张被改得面目全非的药方拂落于地,寒声道:“就按这方子抓!治死了活该!”
南嘉禾犹豫再三,欲言又止,终究在皇帝的怒视下拾起方子,无奈地出去了。
印暄慢慢踱到床边,居高临下地打量床上那人。只见他满身秽物已被宫人彻底清洗,换上了一件干净的长袍,脏污百结的乱发也粗略清理过,湿漉漉地披在肩上,肤色是久不见天日的病态苍白,整个人又瘦得脱形,乍一看仿佛骷髅架子上糊了层白纸,外面再松垮垮地套条麻袋,煞是触目生厌。
记忆中那张面孔早已模糊不清,尽管眉间一竖极淡的、宛如伤疤的红痕犹存,印暄怎么也无法将面前之人,与当年那个笑容惊艳的六王叔重叠在一起。他皱起眉,冷冷道:“印云墨!少在朕面前装腔作势,否则朕让你打哪儿来,再回哪儿去!”
“印……云墨……”那人似乎并未听见皇帝的威胁,只是抓着这三个字喃喃自语,目光迷茫地在半空中飘了飘,“这名字有点耳熟……唔,应当是我的名字。”
“怎么,坐牢坐到失心疯,连姓甚名谁都忘了?”印暄冷笑。经年幽囚以致疯癫并不罕见,但放在面前之人身上,他更相信对方是在装疯卖傻。
印云墨不太习惯地摸了摸刚被剔得光溜溜的尖细下颌,“有人唤时我为名,无人唤时我为我。地牢里除了我只剩蛇虫鼠蚁,要名姓做什么?”
印暄自幼领略过他混不搭调的言谈,懒得在字眼中纠缠,直截了当地诘问:“印云墨,你勾结玄鱼观道士微一,教他到朕面前来危言耸听,藉机脱身囹圄,你可知这是欺君大罪?”
印云墨露出吃惊神情:“啊呀,我还以为是皇上宅心仁厚,特意命那小道士出此奇招,好赦我重见天日呢!原来却是我自作多情。”
“你……”印暄一口气噎在喉咙口,恨不得立即命人拖他下去,重新打入地牢。他在袖中攥了攥拳头,忽然意识到情绪有些失控。
多年来练就的养气功夫与喜怒不形于色的习惯,一夕之间竟数度愤溃,令年轻的天子顿时警醒起来,想起幼年时总被这人戏弄到张牙舞爪、暴跳如雷,更是暗恨不已。
“如今微一远赴北疆,你自然可以抵赖,待他回京,朕必审到你二人俯首认罪为止!”
“若是那道士真解了边关之急,皇上又当如何处置?”
印暄面无表情道:“功于社稷先赏,欺君罔上后罚。奖惩须论律,功过不相抵。”
印云墨拍了一下手掌,笑道:“我家小暄儿长大啦!”
“放肆!”印暄皱眉厉喝,“朕看在皇室宗亲的份上,才对你一忍再忍,你若再敢出言犯上,休怪朕不讲情面!”
印云墨微怔,撇了撇嘴角道:“还是当初的小婴儿好啊,粉糯糯的一团,一抱就咿咿呀呀地扯人头发,拿玩具逗就笑个不停,睡着了还会流口水……再大些也好玩,口齿不清又爱追着叫‘小六叔’,听起来像叫‘想溜猪’……再大一些变成个小人精,整天端着脸装大人样便无趣多了,不过稍微捉弄一下就原形毕露还是很好玩……现在,唉。”
他重重叹口气,无精打采地道:“皇上莫要误会,我不是说你,是说我三哥家的小侄子。”
他不提倒也罢,一提先帝,印暄的脸就青了。
“你竟还有脸在我面前提起父皇……恬不知耻!”他气得连朕都不称了,面色青寒如铁,齿间咬得咯咯作响,“勾引兄长,秽乱宫闱,你知不知道礼义廉耻、三纲五常为何物!”
“礼义廉耻,国之四维,礼不愈节,义不自进,廉不蔽恶,耻不从枉。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为三纲;仁、义、礼、智、信为五常。”印云墨面上毫无愧怍之色,一脉平静地问:“皇上又是否知道,这礼义廉耻、三纲五常是何人所定?”
“古之圣人所定!”
“在圣人之前呢,纲常未定,难道人便不是人了么?”
印暄咬牙道:“人之所以区别于畜生,在于伦常不乱!”
“好,你说乱了伦常便是畜生,那在开天辟地之后,远古洪荒之时,女娲伏羲兄妹结合方才诞生人类,此二神是否也是畜生?”
“……神是神,人是人,岂可混为一谈!”
“好,就说人。如何表兄妹可以成婚,堂兄妹婚配就是乱伦?”
“堂兄妹同祖同姓,视为内亲,内亲不可乱;表兄妹为外戚,姓氏不同,不入同一宗庙,自然可婚配。”
“人乃父精母血所生,父母之血脉各占一半,何有内外之分?若是血缘亲近不可结合,不论堂兄妹还是表兄妹婚配皆为乱伦,如此简单的道理,圣人为何就不明白?”印云墨说得兴起,撑着床板坐直,滔滔不绝地道,“远古没有乱伦之说,亲兄妹亦可婚,乃是因为世人不知血缘亲近者相婚配,后代多生痴、愚、残、疾。至医学渐昌后,方才知晓‘若取同姓,则夫妇所以生疾,性命不得殖长’。也就是说,兄妹不婚的根源,防的并非伦理纲常,而是‘其生不殖’。而同性之间本就无法生殖,是否同姓同宗又有何区别?只取两厢情愿四字,他自欢愉他的,与人无碍,何罪之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