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以形容刹那间的心绪:汹涌激荡的愤怒和不悲不喜的死寂泾渭分明,并列在左右心房,或者大脑某个控制情绪的区域。
池渔这时才明白为什么一定要找到陶吾。
无论老陆以什么目的让陶吾接近她,甚至可以说送给她,但既然送给她了,那么陶吾就是她的。
她不允许任何人以任何方式伤害她。
任何。
陶吾给她一分的关护,她便要回以十分的宠爱。
更何况,陶吾从一开始给她的就不只是可计量的一分。
池渔久久地凝望那双眼睛。含着笑,将幡然了悟的信念送到眼底。
陶吾接收到了。
比平时黯淡的眼睛悄然燃起光芒,被上方管道吸收的雾气凝滞片刻,返回来覆盖她贴在罐体上的手。
接下来却是几次震颤般的闪烁。
陶吾艰难地转过身,把自己隐藏在雾里,忽然间又想起什么似的,扭头看她一眼,用口型说:不要看。
池渔点点头,拇指指向玻璃房。
走过那道褐红石墙,她还是回头看了。
罐笼血雾弥漫,血雾下方,一团小毛球奋力把长尾巴从血雾中抽离出来。
——加油啊,陶吾吾。
*
JMQ,JinMinqin.金珉钦。
向魔物发出邀请函,诱导沙某带路的神秘人。
沙洲时,刘教授和小蔡软硬兼施,想通过沙某同知晓天助镇的JMQ见上一面。他不是不见,而是不能见。
他是残疾人,生活在一个——
“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吧。我一直都想亲自看看。不过……”金珉钦摊手,轮椅潇洒地原地绕转一周,“受先天条件限制,我只能生活在无菌房间。”
就反派而言,金珉钦不丑,岁月用一种青睐有加的笔法雕刻他的皱纹。单调而闭塞的生活环境却不曾让他的眼神失去灵动。
单看其人,金珉钦像是一个普通的、洞晓世事的老者。
睿智,不乏机敏,似无恶念。
他坦荡荡地展露着自己的缺陷,面对自己的囚徒,清澈的眼神中看不出分毫愧意与不安,亦找不到算无遗策的自得。
但他背对石墙,背对石墙后的罐笼,以及笼中的神兽。石墙是他的壁垒,他不用直面神兽,也就不用慑于神兽的天赋威严,自绝以谢罪。
“故事很长,我们从哪里说起呢?”金珉钦双手搭在轮椅扶手,十二根手指有规律地敲打节拍,“不妨从头开始。”
他不急于进入雾气充盈的玻璃柜。
他在等待。
池渔也不着急,比起金珉钦,她更需要拖延时间。“从头,是指产婆把你从你妈妈身边带走吗?”
十二根手指,左手多了根食指,右手多小拇指,没有腿,下肢只到膝盖。
毕金芸那个生下来被接生婆断定为死胎并带走的长子。
金珉钦笑笑:“比那更早。”
虽然先天下肢缺损,但他上肢发达,手臂紧致的肌肉充满力量感,轻轻一推手轮圈,轮椅精确地将他送到操作盘前。
他揿按一串按钮,石墙中部大型壁龛送出一台笨头笨脑的旧式显示器。
“我们最早摄录下‘驺虞’,是在我十二岁的时候。”金珉钦调整显示器,让它正对着池渔,随后自己移动轮椅,来到显示器下方,与她仅仅一墙之隔,“再过几年我们才知道,这段影像记录的是公元前2000年左右的一幕。”
画面噪点繁杂,画面跳跃不定,不时穿插一两帧黑屏。
但就在幻灯片似的影像中,池渔认出了陶吾——确切地说,神兽驺虞。
牠长长的尾巴飘曳当空,头部微微向正对摄录角度的这一方倾斜。眼睛像一轮太阳井,暖光四溢。
十六七名高鼻深目的男女环绕驺虞走动,双手合十朝向天空,口中念念有词。他们的念诵慷慨有力,额头爆出筋络,脖颈血脉贲张。
当他们停止转动,又有四人将一名四肢扭曲的男性送到驺虞脚下。
白光闪现,匍匐在神兽脚边的伤者起身,和拥簇他的众人跑跳欢呼,全然无视目光中流露哀戚的驺虞。
驺虞掀翻了祭台上的牛羊,施然飞腾。
画面定格。
“影像传达的信息完整清晰。”金珉钦拿起激光笔圈出伤重痊愈的男子,他大张着嘴巴,表情透露出狂喜,“他发生了某种不可控的变化。驺虞——”他又圈出腾空的神兽,“治好了他。”
“不可控的变化,是变形不是受伤?”
金珉钦用激光笔点了点男子身旁张开双臂的高个女性,“注意她。”
他播放了另一段视频。
和上一段影像相似,同样是十多人围绕驺虞走动,而后将伤者抬到驺虞脚下。
那伤者的姿势十分古怪,粗糙画面乍一看像是高空跳水起跳姿势,双手抱腿含胸屈体。然而仔细一看便发现,双手是在背后抱起双腿,而头部也扭转到一个近似折断的角度。
驺虞治好了伤者,这次被众人围簇正是上段影像中的高个女性。
“公元前2000年以前,吐火罗人到达蒲昌海,见是水乡泽国,决定定居此地。
“这个时候,距离有待考证的共工氏撞倒不周山过去三百多年,距离有待考证的颛顼上升为北方天帝亦有两百四五十年。距梼杌以天镜蒲昌海为鉴,自视其鄙,自绝生气,身体发肤化为林河金玉,亦过去近两个世纪。”
——梼杌。
似是察觉到池渔情绪波动,金珉钦退开半米审视她。
她仍望着显示器,视线投向被人群遗忘的驺虞。
画质远远称不上高清,但足够传神,足够让她读出神兽的困惑与忧虑。
金珉钦沉沉地说:“考古发现证明,吐火罗人灌溉、开垦,从东方引入黍米,从西方引入小麦。考古学家盛赞吐火罗人为沟通中西方文明做出不少贡献。但是你要知道,阿月的种子,后人举重若轻,只讲先民对后世有利的一面,无视所谓的贡献在当世可谓一害。
“吐火罗人过于贪婪,他们大兴土木、开挖矿脉,冶炼兵器,最终,他们唤醒了沉睡的魔鬼。”
金珉钦换播新视频。
起初,池渔以为画面损坏,屏幕上黑漆漆一片。右下角火光明灭不定,她定睛凝视,隐约辨别出是在地下。
火把渐次亮起,照亮了幽深的隧道,赤膊的矿工高举石锄,敲下一颗颗血红石块。
“吐火罗人用这些东西换回了小麦和黍米。早先,他们以物换物,后来……他们烧杀掠夺。”
一抹抹浅淡的黑雾混入火把燃烧所释放的滚滚浓烟。烟气缠绕着矿工,将黑烟吹进他们的口鼻。
“矿洞扭曲了吐火罗矿工的四肢,反抗暴虐的敌人折断吐火罗士兵的脖颈。
“但矿工源源不断,战乱持续扩散。”
吐火罗人穷兵黩武,方圆千里兵祸频出。
“这时,驺虞来了。”
驺虞治好了部族首领的异形,将一场触之即发的战祸消弭于无形。
神迹令吐火罗人折服,但另一方面,却让他们有恃无恐。
“吐火罗人错误地领受了驺虞的好意,他们以为神明庇佑此地,愈发肆无忌惮。”
驺虞教导吐火罗人死后将尸首埋进沙漠,以滋养土地。然而吐火罗人信仰灵魂不灭,不仅没有按照驺虞的建议曝尸荒野,反而打造人型木俑鱼目混珠,并砍伐活木制作木棺,为征战者建造墓地,树立丰碑。
此后百年,吐火罗人变本加厉。
连年征战将梼杌的黑血洒满蒲昌海,污染了甘甜清澈的河水,使草木枯萎,大地荒芜。
“驺虞不得不抛弃他们。”金珉钦说,“这是蒲昌海第一次覆灭。”
“第一次?”
“若无人涉足,梼杌或得安息。可叹,一旦有人被埋在地下的金玉吸引,燃起贪欲的火把,便将唤醒魔鬼。只要贪婪与征服的欲望不灭,梼杌便会不知疲倦地化身魔鬼,泼洒灾难的种子。驺虞亦会无穷尽地徒劳地拯救这片土地。
“细数历史,类似事件上演了五次。”
回想起梦中经历,池渔不由皱起眉,“五次?”
金珉钦驱轮椅到桌前,按下玻璃杯旁的按钮,天花板垂下一根软管,清水流入杯中,他举高水杯。透过光线折射的玻璃杯,他的眼睛像一口乌黑的井,幽深昏暗。
“疑惑吗?你以为只有四次。”
池渔迫近玻璃墙,“你怎么知道?”
——是他监听到的么?毕竟,从那次辐射过量的昏迷中苏醒,她曾告诉老陆,她梦到了四次蒲昌海从绿洲到沙漠的轮回变迁。
金珉钦用一种讶异的语调反问:“阿月没告诉你吗?她携带着梼杌的种子。种子记载了一切,到了一定时期,携带种子的人便将重温旧事。只是那种子过于凶悍,未必成胎,即使成胎也未必能活……”
他放下水杯,从抽屉里取出一张黑白照片,他端详了好一阵图片,看向池渔时露出古怪的笑。
“为了让新种子顺利成形诞生,找到池先生费了我们一番力气。接近这样一位财势广富的先生亦难如登天,所幸,阿月做到了。”
这时,被两人有意无意忽视的玻璃柜发出嗡鸣,金珉钦来到玻璃柜前,打开柜门,用手撑着扶手,而后膝盖着地,慢慢步入雾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