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无论她如何集中注意力,陶吾留在耳后的印记犹如风中摇曳的烛火, 稍不留神就无法捕捉到它的指向。
每过一个岔路, 它给出反馈的时间也越来越久。
从一开始的几分钟, 到后来十五分钟半小时。
池渔耐心等待着, 拒绝去想万一它消失了怎么办。
但她必须把现实因素考虑在内。
天助镇的地下部分是一座大型三维立体迷宫——狭长通道盘根错节, 曲折蜿蜒,很容易迷失方向,地势起伏模糊了空间感, 因此除了平面的东西南北,另外需要加入上、下两个坐标指向。
齐宏带回来的原天助镇居民大多属于“建设人员”派别, 活动范围有限, 还有很多机密之处, 以他们当时的权限地位, 根本无法涉足。所以给不出一份可供参考的地图。
缺少地图, 在这样的地理环境找人谈何容易。
光是找到连通通风管道的路, 就花去她半个小时。
倘若时间充足,她大可以把这地方翻个底朝天,问题在于, 时间向来是提高困难级别的关键因素。
她没有时间。
陶吾也没有。
长时间静止不动,汗水挥发,后背一片冰凉。
她默念陶吾的名字,漫不经心地想:果然把这地方炸了比较方便。
盛怒时的冲动念头在感官漫长的寻觅过程中逐渐形成解决方案:快刀斩乱麻,核爆级别的毁灭式打击是摧毁迷宫的首选方案。
池渔冷静地计算着可行性,以及利与弊。
炸掉吧。
炸了吧。
管地下有多少人。
鼓噪的思绪促使她转身,就在这时,耳后迥异汗流的风弄轻飘飘地向左侧偏斜,待她进入左侧岔路,又安抚似的拭去汗迹。
池渔无声地笑。
——仁兽可真是足赤的仁慈啊。都落到这种不明境地,还要顾念他人。
后方隐约传来人声。
她知道是林鸥和羊小阳。这两人是在她到前一个岔路时跟上来的,距离不远不近。为了排除干扰,她警告过她们,不能靠近她五十米以内。
耳机滴滴两声,提示有两名新成员加入频道。
“小池,是我,闵秀。”
接着又一道轻快的年轻女声,“还有亲爱的洛娜我。”
“闵教授可能帮得上忙。”林鸥解释道,“她有东西跟你分享。”
*
池渔出发不久,闵秀就从分析室赶来地下。
闵秀很关心,或者说在意小池总。她展示的能力不亚于——甚至超过了孟庆来三名学生的平均水准。优秀而踏实的年轻人值得另眼相待,无关乎家世背景。
病房找不到伤患,闵组长雷霆暴怒:“胡闹!你们就任她胡闹,骨折固定了吗就乱动?要不要命了?!”
林鸥表示“没关系,没那么严重”,再怎么说,老陆也是小阳心目中“神乎其神”的大人物。而且他确实把肋骨和肩骨治好了……大半。伤筋动骨一百天,老陆再怎么神,也不可能在渔宝儿限定的五分钟内治好所有伤。
她给不出充分理由,闵秀见不到人,哪里肯信“骨头长好了”的鬼话,拿出对讲机就要叫人下来。
林鸥不想闵组长好心办坏事,灵机一动把录音笔交给她——那录音本来是给渔宝儿的,并且暗搓搓地做好了让羊小阳变身、伺机颠覆科学家世界观的准备。
令她意外的是,闵秀听了两遍,态度竟有所缓和,“说得通了。”
“什么?”
“陆先生没错,环境对基因的影响毋容置疑。如果小池的遗传信息记载有特定环境作用因子,这倒解释了血检结果。我们的仪器只能做常规检查,小池显然非常规。”
基因,遗传信息……
林鸥有点懵。她对“继承”、“遗传”之类的概念尚停留在“父母都是A型血,小孩不可能是B型血”的水平。
“闵教授,他说继承的是好几千年前的……生物哦。”她省去了“神话传说”的前缀,毕竟老陆和羊小阳,以及她自己的变化已经为她重塑过世界观。
林鸥强调,“好几千年以前。”
补充完这句林鸥就后悔了,因为闵秀随后用她最头疼的老师的语气展开长篇大论——
“几千年生物基因谱系并不算久,小林。如今生活在非洲以外的部分人群依然保留着1%-4%的尼安德特人基因。尼人在三万年前即已灭绝。在现代美拉尼西亚人身上,我们发现了丹尼索瓦人的DNA痕迹,东南亚的部分人群也继承了丹人5%的遗传信息。你要知道,丹人是生活在上一个冰河时代的人类种群。”
“人类DNA保留含特定遗传信息的独立序列,也就是我们——唔,通俗意义上的人类——的遗传因子,通过该序列,可追溯到数十上百万年以前的生物性状,一定程度上还原当时生物的生存环境,因为生物性状不仅受基因控制,各种性状的特点也必须在一定的环境条件下才能实现。像我前面提到的尼人和丹人,通过绘制基因序列的基因流动,我们可以推断:现代人和丹人杂交混合可能只发生了一次,但和尼人的杂交在跨度数千年的不同时期至少发生了三次。为什么说不同时期?因为遗传信息记载了当时的气候、区域、乃至多发疾病。”
片刻的寂静后,羊小阳小声问:“是不是该我变身吓她了?”
林鸥被闵教授不由分说灌了两耳朵遗传知识,几乎被对方强大无匹的科学观洗了脑,恍恍惚惚根本没听清小阳的问题,“可……”老陆说棒槌是一种会从人变身丑陋凶兽的怪物……
话还没说完,羊小阳变身了。
活人就在眼前大变山羊,闵秀的惊异转瞬即逝,反正林鸥没看到。
她饶有兴致地围着吐出三条舌头的小阳转了几圈,问:“那么,我没猜错,你们——你、陶吾和陆先生——不是通俗意义上的人类?”
羊小阳甩着尾巴欢快地说:“是哒。”
她是为数不多能够看到人类气运的非人。
她变形时,闵组长的气运线虽然有小幅度波动,但没有恶意或是排斥,散发出一种平和而坚定的光芒,拥有包容万物的亲和力。
闵秀抬手悬在山羊脖颈上方,询问:“可以吗?”她想撸。
“不可!”林鸥一把握住山羊角,带小阳迅速离开。
——本来想吓吓闵秀,结果反而被对方捏在手里是什么走向?
林鸥挂念妹妹,恨不得再多长两条腿。
她们一路紧追慢赶,才跟上池渔没多久,闵秀带着洛娜和探测机器人居然也追了上来。
林鸥心里不平衡:她靠羊小阳的超能感官绕了不少路,好不容易才找到,闵秀一介凡人凭什么这么快。
“陆先生给你们三个都做过某种能量标记——他的原话是‘小术法’,这样,你们如果有需要,他好及时赶来接应。我请他做了示范,发现他释放的能量只要调整波频参数,就能够被探测机器扫描和识别,继而计入光谱。通过计算能量的衰减——当然,衰减性是相对而言——我们排除冗余路径,选取了最快路径。”
林鸥:“……就是我们绕了一大圈子,你们两点之间直线最短,不用绕路呗。”
闵秀颇为嘉许地颔首:“大致如此。”
*
简单介绍过前情,闵秀道:“小池,陆先生协助我调试过相关参数,发现小阳的活动能量射线也能被识别。顺带一提,陆先生和小阳的能量构成以及变形原理,洛娜提出推测……”
林鸥:“闵教授,扯远了。”
“哦是,这个我们回头再详细讨论,先说正事。目前我们在光谱上添加了三种特殊能量射线,光频接近,微有差异。比对之后我们发现,其中两种确定分别属于陆先生和羊小阳。”
洛娜补充介绍:“这意味着,他们有独特的能量射线,你可以理解为能量射线是一种……”
“我明白。”池渔打断她,“气味或者激素。”
洛娜“耶”一声:“看吧,鸥姐姐!我早告诉你,亲爱的小池总肯定很快能理解。”
“好了,别闹了。”闵秀说,“我的想法是,既然机器能够扫描出小阳、陆先生的能量射线,我们是不是可以通过光谱分析定位,缩小范围进而锁定大概区域?就像搜索犬通过气味追踪、搜索特定目标。”
池渔将手电举高到胸前,放在被三角巾悬臂带挂在脖子上的左手。
恰好是一段长而笔直的通道,强光照射到极限,依然无法穿透黑暗。
走在看不到尽头的漫长道路上,声音似乎被脚下柔软的路面、两旁坚硬的石壁十分不科学地差别对待了:她听不到自己的脚步声,却能听到如雷如故的心跳。
耳机电流声中,几道呼吸声愈来愈慢,愈来愈小心,如临深渊。
她们是在害怕什么吗?
如果害怕为什么要穷追不舍?
是紧张么?
“你们忽略了一点:灵力……你们检测出的那种能量极有可能会被防辐射材料干扰,截断。所以……”
池渔竭力轻描淡写,却在话尾带出微微的颤意,到舌尖的“没用的”,便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
闵秀从专业角度给出的建议在心里掀起惊涛骇浪,动荡了好一阵子,慢慢演化为某种说不出的酸涩情绪,或可称其为“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