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渔心里叹了口气,自以为今天的步数肯定创有生之年历史新高,有望突破过去半个月的总和。
好在陶吾这回的“快了”比较符合人类定义。
转过前面那道夜色中辨不出全貌的丘陵,呼啸的风中多了一丝水汽。
池渔摘下防风衣的帽子,用力吸鼻子,辨别出空气中除了水汽,还有柴火味。
近了有人的聚落。
“看。”陶吾招手示意她看右前方。
“喔!”
漫天星辰突然堕入一湖,荧烁闪耀,粼粼波光仿佛触手可得。
池渔不由自主地向湖泊加快速度,才没多远,冷不防被陶吾一把抓住,“小心。”
她才注意到脚下走的是没入峡谷的陡崖,下面虽不说万丈深渊,但融入夜色的落差少说十米。
“我还想就算掉下去你也会接住我呢。”池渔开玩笑道。
“我会接。”陶吾说,“可是我希望你不会掉下去。”
池渔:“……哦。”
反手扣紧了陶吾的右手,“那你走慢点,太快了我跟不上。”
建在峡谷边角的村落不大,从头到尾两三间砖瓦房,剩余七八座是依崖壁而延伸的棚屋。
农村人歇息得早,家养禽畜细细碎碎的动静让村庄更显安静,两人在村子里游荡了足一刻钟,到村尾唯一一座亮灯的砖瓦房停下,竟没碰到一个起夜的人。
“这里吗?”池渔拉了拉陶吾,她直勾勾地望着搭在房屋一侧的牛栏。
片刻后,陶吾心不在焉地回:“是这里。”
池渔以为齐大发是卖家保护隐私杜撰的假名。
话说回来,网购东西谁会特意去看寄件人叫什么,顶多看一眼商铺名称。
所以在那座山崖下搭起的棚屋外,听到里面苍老发颤的女声喊叫“大发啊,大发”,除了听墙根的别扭,还有种说不出的违和感。
老太太叫魂儿似的叫着大发:
“大发,莫玩手机了,来吃口饭。”
“大发,你娃子今天赚到票子了没?”
“大发,我跟你讲话你听到没有?”
“别吵了!烦死了!票子票子票子,就知道票子!”
被叫做“大发”一回话,池渔突然意识到为什么觉得老太太说话不太对劲。
这两人讲的是普通话。
那种让人浑身不适的隔阂感就像在现场听人排练广播剧,配音演员尽可能地从语调、措辞模仿着乡土气息,却忽略最基本的语种因素,对话皆是标准普通话。
连马场饲养员的普通话都夹杂着浓重的地方口音,这座地图上不显示的村庄居然有人讲字正腔圆的普通话?
无论哪个角度看,事情都透露着诡秘。
理智告诉池渔,她应该就此收手,趁早回马场。
她又累又饿又渴,陪陶吾来看“过世的老奶牛朋友”根本是头脑发昏,一时冲动。
她甚至拿出了手机,准备给安兆君发定位。
陶吾从破破烂烂的牛栏走出来,有气无力:“都没了。”
池渔懵了下,顺手装起手机,“什么都没了?”
“孩子。”
池渔:“……什么?”
“两个孩子,都没了。”陶吾揉揉鼻子,“还有老朋友们,都被拿到镇上卖了。”
池渔嘟囔着“都什么玩意儿”,想也没想取下她的帽子,仔细分辨她眼睛里闪烁的是星光,还是水光,“别哭啊,你已经是大孩子了。”
“我年纪很大。”陶吾笑,“我才不是孩子。”
“对对对,你不是,你是爱护动物的热心市民,关爱众生的仁兽驺虞。”池渔斜视亮灯的后方,屋里一男一女的吵闹声不知何时停息了,她压低声音问,“那我们回去吧。”
“嗯,回去。”
两人像来时那样静悄悄溜出村庄,踏上了回崖上的缓坡。
池渔以为这次由陶吾领头的意外之旅已圆满结束。
她的收获甚至比预料中丰富,并且高效。
也没必要再找齐大发,核实他是不是因为老奶牛年老体弱,不产奶也不能做农活,索性抽筋拔骨完全榨取剩余价值。
“回去我问问安导现在好不好回城,明天我们可能往蒲昌海走。是往那个方向,不一定进蒲昌海。”上了坡顶,池渔主动说,“我们下一站是天助镇,我看地图是在蒲昌海和雄关市之间。”
“我以为至少留一两个。”陶吾忽然说,话音又带起浓重的鼻音。
池渔蓦地停下脚步,“……怎么?”
“我醒来好久了,只见过一个寿终正寝的,就是我见你那天的小鳖。”陶吾说,“以前很多,我好容易吃到饱。可是现在没有了。”
池渔努力从她话里理出逻辑。
“天生天养,天收我吃。”陶吾愁闷地敲着额角,“现在怎么那么难?我好饿的。”
“……问你个问题。”池渔拿开不安分的爪子,扳正她下巴,迫使她面对自己,“你不开心是因为你没吃到老死的牛……?”
她记得很清楚,陶吾说“差几天就能寿终正寝”前,有一个很明显的舔唇动作,但她没深究这动作的含义。
“是啊。”陶吾迎着她的目光,仍是一脸伤春悲秋,“没天理,人类怎么就不能等它们自己走了,为什么一定那么着急杀了它们?”
池渔气笑了,把拿了一路的防风衣塞到她怀里,比照了下湖泊的位置,转身往后走,边走边给安兆君发好友申请。
安兆君很快通过好友验证,发了个问号。
池渔打开位置共享,但地图指针上下左右跳跃了半分钟,提示“无法获得准确定位”。
“池渔渔。”陶吾在后面小声叫她。
“干什么!”池渔粗声粗气。
“方向错了。”
池渔:“……哦。”
她好不容易刹住脚步,用几个深呼吸收敛了无处安放的暴躁,回乖巧微笑的人形神兽以假笑:“陶吾吾。”
“陶吾吾在。”陶吾腿一迈,人已到了跟前。
“你带我回去。”
“好。”
“我要那个,大的。”
“没问题。”
……
月光隐晦,群星闪耀,映照星光的夜色,并不全然漆黑。
也因此,波浪起伏的山岭上赫然出现的大型猫科动物的身影未被夜幕隐没,牠的颜色是通透的乳白色,长长的尾巴拖曳如飘带。
仔细看,依稀辨得出俯身颈肩的骑手。
跟老娘开始新一轮争吵的齐大发骂骂咧咧走出屋子,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画面。
那近乎透明的影子掠过陡崖与峡谷,神似闪电,却无雷鸣,转眼消失在天边。
齐大发愣在原地,才点着叼在嘴里的土烟在夜风中迅速燃至末端,灼烫了干裂的嘴皮。
纷纷扬扬的烟灰阻碍了视线,齐大发如梦方醒,跌跌撞撞地跑进屋里,泣不成声道:“妈,牠回来了,牠真的回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来晚了_(:з」∠)_
第七章
池渔在大神兽背上睡了又醒,醒了又睡, 到马场夜已深。
曚昽间听到陶吾跟安兆君说了去镇上, 但安导说:“去镇上不定有房,这边客房收拾好了。”
她也懒得再奔波, 就在马场住下来。
一觉醒来,旭日破晓,大骨汤的香味勾活了五脏庙无数馋虫。
马场虽不大, 超市、卫生所俱全, 还有几间给游客收拾的民宿。
这地方辐射东南, 亦即驼山岭周边上百平方公里大小二十个村落, 两百多户的生活所需都在马场补齐, 散养的牲畜以及畜牧产品直接卖给马场。
也有村民愿意多走十公里路去石门镇,一斤肉多卖八毛一块。
听安兆君讲这些,池渔挺感兴趣, 但看陶吾表情拧巴,她笑笑, 让安导去问厨房, 能不能烧一碗面糊。
“它走的时候很痛苦我难过, 和我吃不到很难过, 不冲突的呀。”陶吾理所当然道, “因为它走得很痛苦, 所以我吃不到。”
“哦。”池渔专心喝碗里的汤,吃盘里的肉。
陶吾跟她说话有时不自觉带着上飘的尾音,传到耳朵, 挠得不知哪根神经说不上来的痒。
便让她觉得听着就行,不用多动口舌。
陶吾拿小勺搅拌碗里的面糊,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她那只加了小葱的牛骨清汤,慢慢地,也不说话了。
池渔夹起盘里最后一块精瘦牛肉往对面送,“能吃吗?想吃吗?”
陶吾抿抿唇,摇头,“不能,不想。”
“想告诉我这头牛是怎么死的?”
“……没。”
“唔。”池渔自己吃,吃完还要意犹未尽地咂舌,夸张地表示:真香。
陶吾抱着碗,大口喝面糊,看样子恨不得整颗脑袋埋进碗里。
池渔乐哉悠哉地用湿巾擦干净手,拭去唇上的油星,而后指着围栏外的草场,“你看,人工培育的草籽,生长期快,一个月两茬到三茬,是为了尽可能利用土地资源,满足牧场养殖需要。马场养马的多,喏——”
百匹大马天不亮放出围栏,马场还留着十几匹小马。
“这些小马,再过几个月也要出租给人骑,产的奶给人喝,等老了,驮不动人了,皮毛、骨肉全部可以卖给别人,吃或者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