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面,果然是我与掌教的最后一面。
第二天红日初升之时,蜀山所有弟子浩浩荡荡集中在凌霄峰观虚台上。面前气势恢宏的三清大殿三道巨大的高门敞开,里面顶天立地的三位洪荒大神威严地俯瞰着一众弟子和远处滚滚红尘。
编钟丝竹之声响起,隐隐有太古之音。主人身披千鹤华服,头戴银珠宝冠,手中握着我,踏着汉白玉石阶缓步而上,姿态华美而端严。那漫天的金色阳光仿佛都聚拢在他一人身上,耀眼到连我都不敢逼视。
只不过,这原本该是蜀山最盛大的仪典,此刻却有些过于冷清。不仅没有前来观礼的其他门派代表,就连本应出席的四大长老,此刻也仅有琅琊真人一人带病立在前方,手里托着掌教衣钵。
主人迈入殿中,分别向玉清、太清和上清三位天帝叩拜三次,奉上三支香。而后他再次回到殿外,一掀袍,在琅琊真人面前跪下。琅琊真人朗读掌教十诫,而后将手中所托盛有玄武令和掌教戒玺的金盘放入主人高举的双手中。
那被整个华夏觊觎的玄武令,其实只是一块通体乌黑,以黑曜石打造而成的令牌。令牌正中刻有龟和蛇绞缠的金色图形。这块令牌,就像是皇帝手中的传国玉玺,是掌管整个修真界的神圣之物。我今天总算是近距离见到了,却有那么点儿失望。
就为了这么个丑不拉几的玩意儿,茅山和一众门派就肯背信弃义,将蜀山扔给九黎强敌。那我回头要是去山上多凿几块石头下来,都刻成一个样儿,让他们分不清真假,然后一派发一个,是不是大家以后就能其乐融融不再撕逼?
主人拖着金盘,缓缓转过身,细长眼眸缓缓扫过观虚台上那浩浩荡荡几千名弟子。
大家都静悄悄的,等待着信任掌教训诫。然而主人沉默了半晌,只是说,“本座知道此时大家心里都十分害怕,并没有心思听我说什么大道理。所以,我也不多说什么。九黎攻山或许只是一个开始。蜀山将要面临的劫难,接下来将会接踵而至。如果有人感到害怕、失望、想回家的,现在就可以去执物房领十两银子,下山回家。本座绝不会责备阻拦。”
话音落,主人静静等着。下面的弟子们面面相觑,少顷,有窃窃私语声响起。
然后,出现了第一个离开的人。
第一个人就仿佛是一件旧衣上开的第一条线,稍稍一拉,便又出现了第二个第三个……到最后,竟然是熙熙攘攘,走了近一千人。桂生蓝田段雅旭他们三人看得都是一脸愤愤不平,怒气冲冲,就连琅琊真人此时看着,也露出些许心寒之色。
但主人却还是很平静,仿佛那些人的离开,对他来说无足轻重一样。
待那一千人离开后,渐渐不再有人走动了,主人才再次开口。
“选择留下来的,寂玄在此感谢各位的信任和不离不弃。”主人说完,将金盘暂时交给琅琊真人,竟向着众弟子跪下,端端正正行了一礼。
原本我以为主人会再说些激励人心的话,然而并没有……主人行礼起来后,便命众人可以散去了……
大家好像都有点儿摸不到头脑。
按照规矩,接任大典后,新任掌教要和前任掌教单独进入无欲宫,聆听旧掌教最后的训诫。而按照妖皇所说,这便是在传达当初离恨天佛告知的关于白泽复活的秘密。但是此刻掌教已经不能起身了,所以训诫是在寝室里进行。
说实话我对于这个秘密倒是很好奇,但可惜,就连我们剑灵也不能听到,主人将我放在寝室外面的桌上,自己进去了。
我从本体里钻出来,跟苦梅面对面坐着也没话说,就顺手抓了个橘子吃。苦梅看起来很是焦躁,时不时抬起头来盯着那房门,好像在等待什么似的。
就在此时,我忽然听到里间传出几声响动,然后是主人的声音,“这不可能!”
我霍然一下站起来,竖起耳朵听着。
这是出什么事了?
掌教似乎又说了什么,主人的声音已经完全失去冷静,“不会的……你骗我……”
然后,便再没有声音了。
我和苦梅惶然对望,然后不约而同撞开门冲了进去。
主人跪在掌教床前几步远的地方,宛如雕塑一般一动不动。而苦梅直直冲向掌教床前,然后也定住了。
我跑上前去,却见掌教眼睛半张,瞳孔却已经涣散,竟是已经仙游了。
苦梅似乎在努力控制自己,但眼泪还是不间断流下来。我回身看主人,他却仿佛没有感觉到我和苦梅进来了似的,兀自呆呆望着地面,整个人不见了刚才接任大典上的风华夺目,全是颓然之态。
我跪在他对面用力抓住他的肩膀摇了摇,“主人,出什么事了?”
主人全身一震,缓缓抬起头。那一双眼睛空荡荡的,视线游移了好一会儿才聚焦到我脸上。他痴痴地盯着我,就像是第一次看见我一样。
为什么,我觉得有点儿害怕呢?
他却收回了视线,身体动了动,似乎打算站起来。可是他却一个趔趄,险些再次倒下来。
他这是怎么了?是因为掌教过世伤心过度?
可他不是早就知道掌教已经临终,亦或是……掌教与他说的秘密,令他这般失魂落魄?
他并未叫我,也没有再看我,一个人缓步往外走。风卷动他的衣袍,看起来竟像是随时要被吹走一样。一瞬间,我仿佛看到他手腕上有什么东西闪烁了一瞬。
第66章 葬仙(2)
丧钟传遍了漠漠远山、款款长河。蜀山人人缟素,在永安陵为掌教送行。
这一天正好落下了初冬的第一场雪。昭华宫碧翠的瓦顶上被雪压了厚厚一片,斜斜横着几株染了胭脂般的红梅,浸在迷蒙了整个天地的大雪里。
大丧之中,不见冰刃。我、丹朱和破军仨人蹲在藏剑阁的台阶儿上,手里捧着烤白薯取暖。龙渊也站在廊下,静静看着那雪花落在树枝上、花瓣上、檐牙上、石台上、窗棂上,目光悠远,也不知道是不是想起某个名字里有雪的人来了。
破军咬了一口白薯,叹了口气,“去年下雪的时候掌教还请大家吃火锅来着,怎么今年蜀山就成了这样了?真不知道明年还会变成什么样。”
他这么一说,院门还在打雪仗的璎珞蛟灵他们也有些黯然了,默默放下了手里的雪团。
“就他妈你话多。”我拍了他脑袋一下,心里却也难免慨叹。
不过更令我忧心的其实是主人。
自从那日在无欲宫听完掌教的遗言后,主人便没再露面了。我去找他,却每次都被和悦挡在外面。
三天三日闭门不见我,这情形,怎么跟十八年前青丘围剿之战后有点相似呢……我这心里七上八下的。
掌教说的秘密既然与白泽复活有关,跟主人又有什么关系呢?为什么他当时是那种绝望的表情?我真是怎么想,也想不明白。
正凝思细想没有防备,忽然一道白光夹着一股寒凉迎面袭来——吧嗒一声,我被雪球砸得结结实实,满头满脸。我缓缓抬眼霸气逼人地瞪向还在贱兮兮笑着的白璃等剑,把白薯往破军嘴里一塞,抓了一大把雪气贯丹田甩了出去,一招就把白璃给打趴下了。我又抓起两把雪左右开弓冲了过去,吓得那一众小崽子们满世界乱跑。
闹腾了一圈儿,心情也顺畅了点儿,我往龙渊身边一坐。龙渊瞥了我一眼,“你怎么还笑得出来?”
我白了他一眼,“拜托,我们大家难道都哭丧着脸,这辈子剩下的时间再也不笑了,掌教就能活过来吗?”
龙渊摇头,“我说的不是这个。”
我一愣,掸了掸衣服上的雪,“那你说什么?”
他却又沉静下来,只是怔怔望着那雪,半晌,才问,“你这么放心的,把除了忠诚之外的东西也交给你主人,难道不害怕么。”
他这样一说,我总觉得话里有话。刚想要再继续问下去,院门却突然被踹开了,和悦带着好几个剑侍急匆匆冲过来,拉起我、龙渊、丹朱和破军的本体就跑。我们四个不得已只好跟着跑,边跑边问发生了什么事。
和悦坐上仙鹤,气喘吁吁地说,“茅山和昆仑的人来了!”
我一听不淡定了,“砸场子也要讲点道义吧,怎么会挑这种时候?!头七都没过,也不怕我们掌教被他们气得诈尸?”
丹朱艳丽的面容显出几分阴狠,“趁火打劫呗,以为主人刚刚登上掌教之位,地位不稳,琅琊真人又元气大伤不能出来撑场子,这会儿来要玄武令最好不过了。”
永安陵修建在隐山之中,三面绝壁环绕,面前重林带水,是一处龙山向水的绝好风水。但此时原本清幽寂远的仙陵前确是剑拔弩张,风声飒飒。我们四把剑纷纷携带风驰电掣之势,轰然四声熠熠插在主人身后,震响在整个山谷中经久不息。主人身后一众弟子,对面站着上百个茅山和昆仑弟子。茅山掌教天寰道人身形高大魁伟,面容虽然篆刻着风霜雨雪的痕迹,一双眼睛却是矍铄逼人。他手中执的太康剑,看上去蠢笨无比,但却因其浑厚灵力名扬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