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锋壮着胆子做了这样的事,但到底没敢往他无名指上戴。
这紫翡翠说起来可有渊源了——前一年夏天两人去云南玩儿,那时候正流行赌石,路过摊子,蒋锋也撺掇着秦烬去试试。秦烬玩笑说我手气好得很,小时候剪刀石头布从来没输过,你不怕我一赌就赌出个上千万的翡翠来吗?蒋锋说怕你啊,真凿除宝贝来立马叫老板打两只戒指,就当我俩定情信物了。秦烬摆手说快走吧别烧钱了你个骚包。老板大概会观面相,热情地拦住两人说,赌石也是赌运势,砸出来宝贝就说明先生来年要遇贵人,助你事业飞黄腾达。
秦烬当时就动心了。因为大学期间怀才特别不遇,踌躇满志想要拍些好片子出来,却从筹资到后期处处碰壁,好容易在蒋锋资助下拍出来了,又他妈不被圈内各路专业人士赏识,简直被贬得一文不值。所以他很迫切地希望自己遇到伯乐。于是生出了赌徒心理,摸出全身家当,赌了块两百块钱的石头。
开玩笑,两百块钱的石头,里头有水儿才怪。所谓无商不奸,蒙的就是外行人。蒋锋却不忍看他失望,私下里一掷千金,让老板拿镇店的上等紫翡翠狸猫换太子。本来没抱太大希望,可是砸开来一看居然是价值不菲的紫罗兰,秦烬当时就被惊喜冲昏了头。蒋锋说,你瞧,紫气东来,你运势大好。然后看着他一趟旅行傻乐了十天,蒋锋心里也美滋滋得颇为得意。
回校后秦烬回过味儿来,才质问蒋锋是不是他花钱买了这紫翡翠来哄他。蒋锋笑得颇无赖,说我买石头干嘛,我千金买阿烬一笑。秦烬于是说什么也不肯要那紫翡翠了,蒋锋只好说,我先替你收着,反正它是你的。
临到毕业,一想起将来可能天南海北分道扬镳就不爽。蒋锋践行诺言,把紫翡翠打了两只戒指,这天借着酒胆向秦烬表明了小心隐藏四年的心迹。我喜欢你啊,阿烬。
“你疯了?”秦烬反感地摘掉那戒指,躲瘟疫一样。也不知道是摘得太猛,还是故意表达厌恶,那戒指骨碌碌滚落到刚浇过水的草坪里,一下子就找不见了。
蒋锋自嘲一笑,也摘掉自己手上的那枚,丢到同一个方向,起身拿脚尖刨土埋住,说:“开个玩笑,你就当我喝大了。”秦烬又骂一句“你疯了”就要去捡,蒋锋说,“捡了就是答应。”秦烬这下不捡了。
从那天到毕业,秦烬再没回过宿舍。除了临别的“再见”,两人再没说过一句话。毕业后蒋锋出了国,秦烬还固执地在电影圈里摸爬滚打,混得头破血流。
一年后蒋锋辍学回国,跟老爹要了笔钱一意孤行创建了“梦烬”,亲自来当秦烬的“贵人”。到底还是舍不得他,舍不得看不到他,也舍不得他吃苦。既然他执着于电影,那就陪他执着好了。
由于两个人都赌气,那两枚昂贵的垃圾就真的在学校林子里躺了十几年。还好那天土埋得深。直到蒋锋病危后,派人去将它们找到带回。他预备再次将戒指戴在秦烬手上,这回戴上就赶紧把他手握成拳,他再摘一个试试。
我们讲回到首映这一天。蒋锋这场梦正做到秦烬不回头地从海棠林里走掉,走进图书馆庞大的影子里,很快就没入人群,心里空落落得难受……秦烬抽手离开的动作惊醒了这场梦,挣扎着睁开眼,却看到他匆匆忙忙推门而去的背影,和梦里一模一样。他下意识以为他又要离开了。想要起身去追,却发现自己一点力气也没有,气管里的窒息感又开始强烈。于是摸出左边口袋里的肾上腺素和注射器,对着手臂推了一安瓿药液进去。
谁知刚迈出第一步,就摇摇晃晃倒地。他到死都没有反应过来,是自己搞错了左右,拿出的不是肾上腺素,而是苯巴比/妥钠。
有个词怎么说?关心则乱。
等到秦烬听到哄乱奔回来,蒋锋想要责问一句“你要离开我去哪”,却已经没有力气说话了。只有一行泪从眼角滑落,代表了他身心的无力。两只戒指从他手里滚落,滚到秦烬脚边。
最后一丝神识里,他其实有些不理解秦烬在看到戒指时眼里那一瞬间的万念俱灰是因为什么,难道他还在厌恶它们吗?
事实上,不是的。他没来得及看到秦烬后来的泣不成声,当然也不会知道,秦烬出门去接的那通电话,其实是拜托在母校海棠林里找戒指的留校校友打来的。秦烬这次想要答应蒋锋十几年前的邀请了。不,不是答应,是要反过来问他愿不愿意跟自己在一起,紫罗兰为媒,一诺千金。当然电话里说的是没有找到。他正遗憾。
万万没有想到找不到的原因在这里。
原来各自筹备了给对方的惊喜,原来他们早已答应了彼此没有问出口的话。
就这么,阴差阳错。
蒋锋死了。
☆、第67章 水性杨花
(六十七)
听说安乐死的感觉就像睡着一样,没有痛苦,只有“渐渐什么都不知道了”。
然而蒋锋疏忽了一件事——所谓“安乐死没有痛苦”,是要在被实施者深度睡眠的状态下进行。他当时那样清醒,清醒地知道自己的生命在一点一点流逝,明明抽丝剥茧,却又那么飞快;清醒地看着心爱之人走向几步开外的大门,却不能够冲上去拉回他;清醒地看着天旋地转,却突然发现自己的求生欲竟然那样强,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意识不知道从哪一个点上开始模糊,又从哪一个点上开始断裂,往后就是大片的空白,黑洞一样的空白。最后留在脑海里的,是一种深刻的恐惧,仿佛无论如何抓不住绳索的坠落,满心满眼充斥的没有安然,只有死亡的绝望,和无力的懊悔……
最后是后悔了的,真的后悔。心里在祈求,能否再多活一秒,一秒也好啊,哪怕苟延残喘,哪怕猪狗不如……我想活,想要跟他在同一片天空下,再活久一些……
******
死亡之前蒋锋经历了哪些心路历程,外人当然是不能了解的。纳兰德性从电话里得到的信息,也仅限于他死于苯巴比/妥钠过量。其他片段是后来分别从不同方面听说的,拼凑起来就是一则传奇了。
不过关于死前恐惧的部分,纳兰德性不用别人描述也能感同身受。因为他也是死过一回的人。死亡不管快慢总有个过程,那个过程,简直刻骨铭心。
一夜没睡,看着天花板脑袋里一遍遍回放自己当年濒死时的场景。听说被砍头后人还能保留八秒的意识。八秒用来记住恐惧都简直漫长,更何况烧死。弹片刚飞入心脏其实是没什么感觉的,就有一点“不知道自己怎么了”的惶恐,但是当大火攀上脖子以后,大脑居然还保持了好久好久的清醒,各种痛苦就都漫上来了。烫,烫得满地打滚,大喊大叫,还是难受,难受得想杀人。后来心口的锐痛也开始向全身蔓延。就两个字,生不如死。
现在有个人死了,一个认识的人,死在了眼前。心里说不上难过吧,但就是,空落落的难受。正胡思乱想,被风潇一个翻身搂进怀里。纳兰德性心烦意乱一脚蹬开,裹了被子到阳台上抽烟。
风潇一回家就倒头睡死过去,半夜还狂打呼噜。纳兰德性觉得恶灵真是无情,简直不想跟他同床。
等等……什么时候开始习惯跟他同床了?是他说要形影不离保护他那天开始?还是心里早就默许甚至期待?不过自打阿姒搬进来以后,家里也就没空床了。今天天晚了王建刚留朱莎莎住下还是让出自己房间的。似乎变得顺理成章。除了安冬问起时为了防止他寻死觅活只好骗他说风潇不用睡觉,同房纯粹是当保镖的。问得紧了又只好偷偷告诉他风潇不/举,安冬这才放心。
过了两天安冬才后知后觉地疑惑起来,没有上过床怎么知道对方不举呢?话不好问,事儿赶事儿到了今天。
这天夜里格外安静。第二天一早有人按门铃,不知道也不想管是谁去开的门,不一会儿有人跑上来,是薛小西,说楼下来了警察。
纳兰德性诧异地掐灭烟头,换衣服下楼。换裤子的时候牵扯到腿上的伤口,疼得冷汗直流。好久没有自己穿过衣服了,也不知道风潇这些天是怎么做到替他换衣服又丝毫不弄痛他伤口的。不说不知道他也有体贴的时候。眼下风潇睡得酣畅淋漓,纳兰德性也懒得去叫。
警察是来找朱莎莎的,说她涉嫌“谋杀”以及“协助自杀”,请她走一趟协助调查。朱莎莎还没说什么,王建刚就激动地挺身而出:“你们休想动她,她是无辜的!”
纳兰德性问:“警察同志,怎么回事?”
警察说查到蒋锋脖子上有一个注射器针孔,创伤时间大约是昨天上午十一点十五分左右,也就是他死亡前几分钟,《一棹天涯》第一百三十二分钟。
“那不是蒋锋自己注射苯巴比妥钠的针孔吗?”纳兰德性作为一家之主,觉得有义务保护解放路小楼里每一个人的周全。
“不是的,蒋先生掉在地上的注射器才是扎自己左手臂时使用的,上面有他的指纹,残留药品也是苯巴比妥钠没错。但脖子上的针孔显然不是他自己造成的,有目击证人说看到坐在他后排的一名女士曾经摸过他的领子,我们也在影院外垃圾桶里找到了这个——”警察说着拿出一只透明袋子,里面是一支干净的注射器,“上面有朱小姐的指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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