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后,他们找到了那少女的族人,受到了这个沙漠部族的热情款待。
待到夜深,凡人们都回了帐篷,他们谢绝了族长的邀请,在附近的沙丘背面坐了下来。
谢晓清想看看月色,这儿更僻静一些。他还带了酒和一篮蜜果。
“师父,他们自酿的这葡萄酒真好,喝起来有蜂蜜味和果香,你也喝一口试试吧。”谢晓清道。
他应该是带笑的脸,凌涟也只能看见个隐约的轮廓。一瞬间,似乎与遮在眼前的一张神情空洞的亡魂脸孔重叠了。
凌涟没有答话,腰间一紧,谢晓清已经主动抱住了他,身体凑近,双唇也压了上来,将一口温凉的酒液喂给了他。
这酒或许本该是芳香清甜的,但他能感知到的滋味却极淡,淡得就像白水。看来他的味觉也快消失了。
“怎么样?”谢晓清问。凌涟不答,他就抱着不放,耐心地等。
“我有一件事要告诉你,”凌涟开口道,没有去品评那酒,“还有一件事要你答应。”
“什么事?”谢晓清也感觉到了什么,揽住他的手臂微微战栗起来。
“我去渡劫了,你不用插手。”
“这一天,终归是来了么……”谢晓清长长吐出一口气,似乎很快就重新镇定下来,“不行,我不答应,我和你一起渡劫吧,让我分担你的因果。”
“你不必担心,”凌涟道,“落在我身上的这一劫,远比你想象的要轻,我向来是个很会钻空子的人。”他笑了一笑,“我还有一件渡劫秘宝在手,这秘宝,我从没打算留给你。”
就连正道修士都可能因为无心之业,陨落在孽业之劫中,魔道中人,要渡过此劫更是艰难许多。
当然,将功补过,真心忏悔,也能削减这一劫的威力,但所谓的“真心忏悔”,两人都知道必定万万没有,也只能称一句“钻空子”罢了。
“即便你这么说,我也不能答应……”谢晓清道,“最后三劫起于自身,我帮不了你,只有这一劫,我能替你挡去一半!你不愿我插手,是怕我心生迷惘,过不了心魔劫吗?不要紧的,我最大的心愿,便是你能活下去,得证大道。想当初,我最担心的便是你的这一劫,待我想到这个法子,便觉得没什么可怕的了。和你流浪世间的这些年,我比谁都要快活,我已经足够……就算日后死于心劫,也是我心甘情愿,怪不得你。”
分担因果,就等同于师父所造下的一半孽业,都如他亲手所为。以他的道心,的确很有可能承受不住,令他陨落在心魔劫中。
凌涟没有做声,半晌,轻轻叹息了一声,似是默许了他。
“我们去渡劫吧,师父。”谢晓清道。
他望着凌涟倒映着星辉月影的双眸,忽而觉得,师父的眸子,竟似有些许异样。
眼珠漆黑,眼白清亮,这是双极为好看的眼睛,但若在以往,似乎更加神采熠熠一些。
难道……
他陡然一震,据说孽业之劫加身之时,会逐渐失去五感。师父竟已看不见了吗?
“你——”
他才出口半个字,就噤了声,师父回抱住了他,用柔软的唇堵住了他的话。师父虽然目盲,这一吻却还准确得很。
谢晓清恍惚之际,一股温热的火灵,从师父口中渡了进来,顺着咽喉滑入他腹中。
沿着他周身经络四处游走,眨眼间,化作一张密网,将他的灵力和身体全然禁锢!
“为什么?”
谢晓清大为惊骇!
他望着那人从他怀中脱出,站起身来,却动弹不得。
“你猜得不错,如果你替我分担孽业,死于心劫之中,想来也不会令我心生惶惑,动摇道心。”那人淡淡道,“只不过,万事难免有例外……我收你为徒是为了疗伤,并非例外;从鸿蒙境救你回来,却是破例。能破一次,也就有可能破第二次。”
他笑了一笑。
“若我能渡过此劫,那便皆大欢喜,也不留隐患,比你的方法岂不是好上许多?你也不必担忧,即便没有你,我也是要渡这一劫的。你就在这里等着吧,我渡完劫就会回来。”
他转身就走。
“不……师父,师父!!”
谢晓清嘶声呼喊,他却再也没有回头。
感知到了谢晓清的绝望,小狼崽也追了上去,想咬住他的衣角。可它修为尚浅,哪里追得上。一阵风沙吹过,那人的背影就已消失不见。
只余下凄冷的月光,照着灰白的砂砾。
“师父……”谢晓清已咳出血来,胸中气血翻腾。他拼命调动灵力,想冲开凌涟下给他的禁制。但那人早就估量到他会这么做,所下的禁制极为牢固,哪里是容易解开的。
他徒劳地挣扎许久,全身都脱去了力气。
“他……就这么走了吗……”
他再度往四周张望,像是还存着最后一丝侥幸。但所见之处空空荡荡,哪里还有那人的踪影?
“呜……”小狼崽悲鸣着,凑过来舔了舔他的手,想安慰他。
但谢晓清神色麻木,似乎什么都感知不到了。
沉寂了片刻,他忽而轻声喃喃:“正与邪,真的重要吗?”
眼前又浮现出那人的身影,他温柔的神情,带笑的神情,和最后沉静地说话时的模样。
灵力被困在身体里,眼泪却不受压制地汹涌而出。
我一直……都没有赞同过他的做法……
起初我的打算,还是和他一道去死。后来我想要他活着,可又怕他害人,就拿自己作为交换,如果他继续为恶,就让我代他受过。
这一回,我也做了献祭自己的准备……我知道,他也知道,替他分担因果,就会摧毁我的道心。
说到底,那是因为我也从心底以为,他有愧于被他害死的那些人……就算死于这一劫,也是理所应当。
所以他拒绝了我。
他抛下了我,独自一人去渡灾劫了……
“如果你死了,我……就算自戕,也是太过便宜了我……”
师父若今日死在这一劫中,他又哪里活得下去?可就算他去死,也只不过是在逃避他该承受的悔恨和自责罢了!
“正与邪,真的那么重要吗?”
谢晓清又喃喃出声。
重要到让师父在面临最重要的一劫时,我却什么都不能做?
让我无知无觉地在这里等着他,而这时候,师父也许已经……陨落了?
为什么,非得如此?
几乎将他从内到外撕裂的剧痛,笼罩了他。
他琥珀色的瞳子里,在剧烈波动着。无数的情绪,在其中起落。
而在他那看不见的意识海中掀起的惊涛骇浪,足以彻底毁灭一个人的神智……也足以彻底改变一个人的本性!
他低低地笑起来。
我以为我对所有人都心怀慈悲,无愧世人,可我却伤害过他,如今还要卑微地祈求天道,好让它放过师父一条生路,也放过我……
我选择的路,便是如此吗?
“正与邪……”
谢晓清仿佛又再看见了师父临走前那双倒映着璀璨星空,却已没有了神采的眼睛。
像是有一把匕首插|进他心脏里,他整个人都狠狠地一抽搐。
我怎么能……怎么能让他一个人走的?
我自以为安排妥当,所以这七十年,过得恣意快活,不曾替他担忧,却不知道其实他也早就做好了打算……
谢晓清闭起眼睛。
不……
正又如何?
邪又如何?!
狂躁无比的气息,从他体内涌出,激得漫天尘沙飞扬。
他竟然再次突破,一瞬间,就冲破了那人留下的禁制。
放出神识探查,谢晓清终于找到了他。
苍茫沙丘之间,他静静趺坐于地。
但斑斑点点的血,已染透了他的衣衫。
谢晓清落在他面前,抚上了他的脸,他还活着……师父还活着!
在他身前坐下,谢晓清抱住了他的身体。
师父没有反应,谢晓清知道,他已经彻底丧失了五感,正与从地府归来的阴魂厮杀。
看不见敌人,师父的身上却不停地多出细小伤口,鲜血汩汩地流了出来。
谢晓清念动咒诀,幽幽绿光亮起,轻柔地覆上了师父的伤处。
师父正在渡劫,这时候替他疗伤,就代表要分担他的因果。
木灵涌出的刹那,谢晓清眼前的景象,就骤然变化,不再是大漠冷月,血光铺天盖地而落,所坐之处,竟化作了一片漂着白骨的血池。
还有许多面容狰狞的冤魂,发出尖啸之声,将他包围。
他看到了被污染了灵觉的师父此刻所感知到的景象。
从这个幻境中现出身形的他,朝师父笑了笑,便调起灵力,抬手一劈,斩落了朝他袭来的亡魂头颅。
“你……还是来了么?”他听到那人的声音,从神识之中响起。
“是,我来了。你不必担心我将来渡不过心劫,我彻底想清楚了。”谢晓清道,“我心里有道义,也有你,我原本以为可以兼顾的……我却没有想到,一个人,本来也只该有一条贯彻到底的道。”
“师父,你就是我唯一的道。从今往后,你如何想,我便如何想。你想做的事,我陪你一起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