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鸿,破魂阵中不留活人,且看你还能嚣张多久。”
说句实话,陆丞虽说确实倒霉,然而这惨事大半还是没事找事,因此哭哭啼啼、大吵大闹实在没有必要。何况做人总该乐观向上,只要想想得罪了我日后定然十分之惨,那么现在这么一点小小的不愉快,想来陆丞其实不必放在心上。
我收回思绪,望向西北方模糊山影,顿了顿,轻笑道:“你当真觉得,我已是瓮中之鳖了么?破魂阵不错,与我却不算是必杀之局。”
陆丞脸色微变:“即便是你,要出来也并不容易。”
我并不回答他,只伸出手,一柄长剑在半空之中成型,火焰在我的身侧轰然腾起。我旁若无人地向前迈了一步,灼热的烈焰在身周扩大,吞食着旁边密密麻麻的光团。行走时确实能够感到阻碍,但并不成问题。
陆丞一愣,随即咬牙道:“腾空剑。”
我颌首道:“不错,你既然准备良久,就该知道有腾空剑在手,阵法困不住我。”
“不错,我确实准备了很久。”陆丞脸孔扭曲,死死地盯着我手中的剑,过了片刻,眼中的怒火蓦然化作唇边泛起的一丝诡异笑意:“这本该是帝晨大人继承的东西,帝鸿,你不配拿着它。”
我挑眉,觉得他表情不对,正想拔剑制住他,陆丞却将手腕凑到嘴边,丝毫没有犹豫地一口咬了下去。
皮肉被撕裂,鲜血沿着手臂淌下,将他惨白的皮肤晕红一片。他轻轻舔了一口,抬首,头一次笑得快意而张扬:“帝鸿,来世再见。”
变故发生得如此突然,我只觉得手中的腾空剑忽然变得滚烫无比,几乎握持不住。银白的剑身上,缓缓浮上一个手印,那位置显然便是九婴当日拼死抓住的地方。他那时虽然战败,牺牲了三颗头一只手,却已经做到了必须要做的事情。
在光球映下的莹莹绿光中,妖异的红雾看似缓慢而悠闲地从那里攀爬了上来,在片刻之内肆无忌惮地晕染开来,开出大朵大朵灼热嫣红的鲜花,如同静静燃烧着的炽烈火焰,朝着我持剑的手臂迅速蔓延。
——是九婴的血咒。
我毫不犹豫地松手,将腾空剑抛了出去。它着地的方位泛起一阵涟漪,坚实的土地仿佛成了水面,剑晃动了一下,便开始一点一点地下沉。
这样简陋的陷阱本来就不可能要我的性命。果然,他们如此处心积虑地布置,目标并非是我,而是原属于颛顼的这把腾空剑。
我皱眉,侧头看去想要确认陆丞的位置,却发现他所有的力量都被破魂阵吸干,已在那一瞬间成为了一具腐朽的枯骨,血肉脱落,石灰色的颅骨静静反射着艳红浓烈的火光。
死得悄无声息、义无反顾……
为幕后黑手如此鞠躬尽瘁,真是不知道陆丞喜欢的究竟是谁。他太看重自己的爱情,太轻视自己的生命,而对什么东西太在意或太不在意,总是容易将简单的事情搞得复杂纠结,正如采鸟所说,不管腹泻还是便秘,本质上其实都是闹肚子。
归根结底,陆丞飞蛾扑火,牺牲了所有,感动的却终究不过自己而已。
“大人!”司幽强撑着披上衣服,爬上岸来却不能接近,平素淡然的脸上全是焦急,竟然朝着我的方向高呼出声。
被这一声叫得醒过神来,我回头看去,微微挑眉。
没想到司幽也有为了我,表露出这般失态模样的时候。
心中微暖,我勾唇一笑回答道:“不必担心,司幽,我没事。”
司幽闻言,眉目中的焦灼却丝毫未减,只对我大声喊道:“大人自然无事,臣急的是腾空剑!”
我:……
看我没有反应,司幽拢起眉头,朝着阵中迈步,犹豫一下又将脚收了回去,稳了稳心神只顾劝道:“此剑已传三代,先皇帝俊曾嘱托,腾空剑不可离手,大人忘了么。”
……一个两个都只惦记着腾空剑,这年头真是人不比剑,人比剑贱。
我收起笑意,装作漫不经心道:“共工当年正是被颛顼困在不周山下,而腾空剑则可以斩断锁链,放他出来。我自然记得,但即便是我也破不了血咒,贸然接近,只会重伤。”
“腾空剑落于他人之手,隐患太大。”司幽吸了口气压住自己的情绪,抿唇强作平静道:“难道腾空剑就这样归了他们吗?”
我面带浅笑地反问:“那又如何?左右陆丞已经赔了条命上去,我被他算计,赔上把剑也不算什么。”
司幽不能置信地望了我一会,面色倏忽沉了下来。他虽在阵外,腾空剑却离他挺近。我尚未来得及反应过来,便见他毅然决然地扑向了那鲜血结成的花丛之中,呲的一声,与剑柄相接触的地方便被烫下一层皮来。
烧伤沿着手臂快速的向上蔓延,可怖的伤口在一息之间便已布满了司幽的胸口。
法阵被扰,大地一阵剧烈的震动,周围光球开始疯狂地打着旋儿,如同一场铺天盖地的风雪,青绿的雪花飘零而下落在他的头上身上,铺得厚厚一层,缓慢而坚定地腐蚀着他的血肉。然而司幽却不顾骇人的伤势,硬是咬着牙不肯松手,想将没入地面大半的腾空剑给抢回来,原本就苍白的脸色愈发的苍白。
我今日见到的傻瓜已经足够多了,却未料到沉稳如司幽,竟也会如此行事。他的衣袍下渗出或深或浅的血痕,下唇咬出深深的齿印。我惊讶地发现自己的声音竟然有些不稳:“司幽,放手。”
他无意识地摇了摇头。
我眸中浮起怒色,结印唤出一阵焚风吹散飞舞的斑斑光点,闪身过去。艳丽的虚幻花朵蓦然盛放,花瓣四散成耀眼的流光喷溅开来,纷乱的绯红与浅绿之中,我一把拉住司幽,逆着朔风退开,裹挟着金色火星的热浪轰然爆开,转瞬便将一切淹没。
强行破阵,即便是我也不能全身而退。
我咳嗽了一声,抹去唇边血迹,将司幽搂在怀里。血从我的肩膀不住涌出,涔涔地淌下,与他的血混在一起,将浅色衣袍染得嫣红。
司幽提起力气仰头看我,瞳孔有些涣散:“剑拿回来了么?”
我顿了顿,还是诚实答道:“没有。”
“……那是很重要的东西,君上曾说过,这把剑决不能丢。”司幽茫然地睁大眼睛:“没有内丹,我终究还是成了一个累赘,什么都做不到……大人,我是不是快要死了?”
我抚上他的脸颊,沉默片刻,开口问道:“你有什么话要留给我么?”
司幽扯起嘴角,眼珠极缓慢地转动了一下,望着我道:“若是你不曾杀了帝晨大人,那该多好,从前的日子,我从来没有忘记过……可我也要死了,终究再没有机会了。”
我低头,吻了一下他的额头,唇靠近他的耳畔,轻声道:“其实也未必没有机会。”
司幽身体微僵。
我闲闲地说出下一句话:“我料到这一路不会平安,因此随身带了番木丸,将药给你服下,再把内丹还给你,想来你再想活上百十来年,不成问题。”
司幽:……
我继续道:“不过你说出那些话来,我听得十分感动。”
司幽的耳根倏忽染上一层薄红。半刻钟后,他吃完了药,面无表情地看着我,犹自生气,但精神显然好上了许多,看上去似乎立刻就能爬起来将我打上一顿,可见番木丸的药效确实不错,只可惜骆明炼了数千年,也只得了这么一颗。
我负手长立,将喉头的腥气咽下去,若无其事地开口道:“司幽,你若还能行走,便去昌意那里等上几日吧。”
司幽扶着身边一块山石站起来,闻言眉头微蹙:“如今找腾空剑要紧。大人抛下臣,想去做什么?”
“为何要找剑?”我弯起嘴角,慢条斯理道:“我只要杀了共工,便能釜底抽薪。”
“就算共工被缩在不周山下,他也仍有全盛时的五分法力。”司幽不赞同道:“大人您……”
“司幽。”我打断他的话,语调淡淡:“你以为我是谁?”
司幽的话语顿住,半晌,他低头抿唇,单膝跪地道:“臣多言了。”
“起来吧,无妨。”我将视线穿过树影横斜处,笑了笑:“司幽,你知道我的底线。”
司幽霍然抬头,坚持道:“若大人执意要去斩杀共工,请带上臣。”
“原本以为你只会对帝晨说出这样的话。”我半眯起眼:“怎么,你如今愿意为我而豁出性命了么?”
“臣不愿为大人死……”司幽开口,眼神灼灼,一字一句地说道:“臣只想和大人一起生。”
我垂眸,不语。
司幽肯说出这样的话,我并不觉得有多高兴。因我早就知道,司幽看似忠心耿耿,其实是被人安插在我身边的一枚棋子,已蛰伏良久。他若说愿意为我而死,大概是指愿意为了杀我而死;他说想和我一起生,那纯粹便是在骗人。
这一路上,他的行动也有许多漏洞,譬如他对我一向敬而远之,为何几日之前竟会突然接近?譬如当日他病体难支,为何执意要抱着那个女孩?譬如陆丞催动破魂阵,却又为何独独放过司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