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话中似有深意,我定定地望着他,半晌后正要回答,却听到浮游犹豫一会,忽然收起了武器端端正正地站好,对帝晨鞠了个躬,一脸认真地开口道:“大哥好。”
帝晨:……
见帝晨没有反应,浮游不安地回头问我:“辈分称呼排错了?”
帝晨闻言咳嗽了一声,忽然微微地笑起来,温声开口道:“应该是没错,浮游弟媳。”
我:……
时隔七万余年的见面和我想象中颇为不同,他们二人在那里相谈甚欢,让我很有一种错觉,仿佛帝晨等会便能摸出个鼓鼓囊囊的红包来,笑眯眯地塞到浮游手中,嘱咐他要努力生个大胖小子。
所有奔涌的情绪一时都被荒谬感压了下去,未曾来得及有什么触动,浮游便已经将我一腔离愁别绪驱赶得干干净净。
要出口的话于是不上不下地噎着,半晌,我终于哭笑不得地长长叹了口气,对帝晨道:“不如我们找个地方喝杯茶,剩下的事慢慢聊?”
流赤已是满目疮痍,我们行了许久方才找到一个还算完整的茶馆。老板伙计都已经不知所踪,浮游便自己动手烧了一壶水,又自后头伙房里寻出一些东西,等袅袅娜娜的热气自茶壶嘴中冒出,已经过了两柱香的时间。我与帝晨相顾无言。
一片沉默中,唯有浮游没心没肺地埋头喝着茶,间或吃块点心。
不知颛顼用了什么方法,帝晨坐在另一端,竟完全没有已死之人该有的样子。
他随手把玩着一个白瓷瓶,那里面装了一捧骨灰。德妃和慕容幸的尸骨混在一起,再也分不出来,他便索性将两人一起敛了。以帝晨的行事,他会这么做倒也不算太奇怪。
四海八荒之中,能让我真正挂心的并不多,如今他们都好好地坐在我的面前,我却忽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于是只随手替浮游重新满上茶水,沉吟许久才开口道:“司幽死了。”
轻纱般的纤云在碧蓝的天幕中缓慢流动,遮蔽了太阳投下淡青色的阴翳,暖风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土腥气拂动帝晨的衣袂发丝。
“是么……”他听到我的话,动作停顿了一下方才抬眼,嘴角轻轻上扬,开口自言自语一般轻声说道:“我知道,死的人太多了。我谁都不愿牺牲,于是只好牺牲自己,可却没有一点用处。世事从来如此,凭着一腔热情投入其中,才发现很多东西与想象之中的并不一样。我现在常常想,父神那时的决定,或许才是正确的。”
不周山的天柱损毁,西南处不稳,迟早累及其他的地方。而父神那时想到的办法,便是消减天柱的负担,避免大陆倾斜,延缓地震的到来。东陆独立于其他地方,唯有一道狭窄的通道相连,其上居住的又是羸弱的人族,正是最好的选择。
父神驾崩后,正是因为不想舍弃东陆与居住其上的几千万人族,帝晨才会封锁了消息,随后投入归墟,以己身暂时镇住天柱。
以往他绝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我执着茶盏的手顿了顿:“若非颛顼,事情不会发展到今天的地步。帝晨,这从来不是你的错。”
帝晨笑笑,转移了话题:“我听说青丘多了不少没尾巴的小狐狸?”
我回答:“是。”
“这就是你想的办法?”帝晨掩唇思考道:“父神禁止妖族与神族进入东陆,其实不是怕他们侵扰人族,恰恰相反,父神是在保护他们。天柱不稳的消息不能传出去,否则会引起恐慌,父神只有先用这种办法,才能防止东陆崩塌时有妖族和神族被牵连。可你一上任,便默许甚至鼓励二族打破这条禁令,青丘的狐族居然还生出了许多混血的后代……”
“确实如此,毕竟以我之见,天柱不稳的事是瞒不了多久的。届时凭我一人,或许不能阻止二族毁了东陆。”
我淡然回答道:“当初父神毫不犹豫地打算牺牲东陆,便是因为自上古以来,人族和其他二族就没有多少牵连。因为不能修炼,人族毫无反抗的力量,在是否毁去东陆一事上自然也不会有多少发言权。我需要同盟,就只能在妖族和神族之中寻找,而唯有利益,才是最大的保证。所以这些年,我便索性任由二族在东陆发展势力。”
帝晨直直地看着我,片刻后垂下眼睫轻笑道:“也就是说,你果然未曾想到真正稳住天柱的办法。”
一瞬间的讶异过后,我的眼睛慢慢地眯了起来:“不错。”
“你没能做到我托付给你的事。”帝晨直直地看向我,脸上仍旧带着轻风一样的笑意,温声道:“帝鸿,你还记得那件事么?”
我微微怔愣,随即皱起眉头道:“早已经忘了。”
“可我分明还未曾说过是什么事……”
帝晨摇了摇头,笑道:“那年我们生辰,你却被父神派出去剿灭凿齿一族,回来的路上被上千妖族围攻,差点重伤身亡。因自觉时日无多,担忧自己百年之后你会与我争夺帝位,父神那时,是真的想要你的性命的。你被关在禁闭室里,我持剑守在房门外,足足过去百年,才逼得他改变了主意。”
手中的茶杯炸裂,热水顺着指缝流下,我却浑然未觉,只勾唇问道:“帝晨,有些事,我说忘了,那便是忘了。”
气氛静谧却又暗潮汹涌。
帝晨眼中滑过一道晦涩的情绪,偏头望向清晰遥远的天空,在极高处,那蔚蓝的颜色仿佛被金黄的日光稀释,呈现出软玉般的色泽,像是笼着一层青白雾霭,有着一种不切实际的虚幻感。
他道:“今日旧事重提,只是因为有一件事需要告诉你。你心性不稳,父神临死前,仍旧记挂着此事。未免你日后揭起反旗,他留给了我一个术法,虽然只能用上一次,但也足够了。”
帝晨话中隐隐有杀机。浮游身上现出蓬勃的怒气,瞬时抽出一把匕首,反手横在他的颈前。冷气自脊背而上,一点点蚕食着我的思绪,我面无表情地望着帝晨,看似冷静漠然,其实却是不知该作何反应:“帝晨,你想做什么?”
“你早该猜到了,只是不愿意去想而已。”帝晨浅笑低语:“我站在颛顼这一边。帝鸿,你让我觉得失望。父神是对的,你活着,对谁其实都没有好处。”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中没有半点的波动。我端详了他许久,随即取过他身前的茶水,连同着不曾说出口的话一饮而尽,重新露出无所谓的神情,起身笑了笑道:“可惜我如今却不想死了,天下人的想法与我何干?我若是死了,谁来替我养着浮游?”
帝晨却道:“帝鸿,两个同样寒冷的人靠在一起取暖,未必就有多么深的感情。”
“这事恐怕不由你说了算。”我挑起眉梢,侧头对浮游道:“我们走。”
“你们走不了了。”帝晨轻轻地叹了口气,开口道:“还没有发现么,法术早就已经发动了。”
☆、第46章
帝晨说完这句话后,我眼前忽然出现一抹暗影,如同墨汁滴入清水中一般,那黑色的影子訇然展开,逐渐变得沉重,大网一样遮天蔽日地倾泄而下,余光中只见到浮游竭力朝我伸出手来,视野一黯,等我再度睁眼,已经身处于另一个奇异的空间。
分不清上下左右,一片沉凝的黑暗中,唯有无数形制不同的门幽幽地发着光。环视周围,没有发现浮游和帝晨的身影,这里似乎只有我一人。
看来那个所谓的法术只针对我一人,浮游没有被牵连,这是唯一的好事。
自称为天帝以来,我就未曾做过什么太出格的事,但总有人找各种理由来杀我,以前是因为我坏事干得太多,现在则主要是因为我以前坏事干得太多。
我多少已经习惯,却从未想过帝晨也会想要我的命。
我们一同来到这个世上,第一次睁开眼时,他的眼中就是我,我的眼中就是他。原本以为,正如我希望他活着一样,无论如何,帝晨应该也是希望我能活着的。
或者是他变了,或者是我错了……
不过如此而已。
我自嘲地笑了笑,随后收起心绪,向着虚空中伸出手去,然而什么也没有碰触到,抬脚踏上墙壁,空间便伴随着我的视野颠倒。眼前是一扇红色的木门,像是尘封许久,上面甚至挂着蛛网。
心里没有来由地烦闷,我不由皱了下眉,用手覆上红漆剥脱的门板,伴随着令人牙酸的吱呀声,木门缓缓打开。映入眼帘的是一条苍凉血道,踏入其中,便觉暮色里有寒气浮动,遍地尸骸堆积成小坡,在最高处,有人扣着一个兵士的喉咙,俨然就是我年少时的模样。
他的身上沾满了血,眼睛是极深沉的黑色,像是能够吸收周围所有的光亮。少年稳稳地踩在尸山之上,像是一株汲取血肉而生的曼莎珠华,姿态从容,其实却比他对面的兵士更为绝望。
“是父王派你们来的。”少年清越的声音响起,意外的镇定沉稳,开口却是诘问:“他想杀了我,为帝晨继位铺平道路。可他总是忘了,我也是他的儿子。”
兵士双腿不住地蹬着,脸因为憋气过久而涨成了猪肝色,少年顿了顿,笑起来:“我不讨厌帝晨,也不打算去嫉妒他。反正帝晨有的,不过都是我不需要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