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莲的花瓣垂落下来,覆在德妃的身上,近乎贪婪地吸吮着这甘美的液体。慕容幸的动作有了一丝迟滞,德妃抬起头,深深地望进他可怖的血色双眼,喧嚣的风声中,涩然的话语颤抖着响起:“不要怕,幸儿,是母妃不好。母妃总是陪着你的父王,让你孤零零的一个人,只能找空雨去玩。但是母妃没有办法,我只是想让你能有更好的生活,后宫里却有那么多、那么多的女人……”
她这样虚弱,眼见已经不能活了,于是便拉着慕容幸,像是要把这辈子的话都在这一刻讲给他听。
“你刚生下来的时候才那么小的一点点,皮肤又红又皱,难看得不得了,可我第一眼看到你的时候就想,我是可以为你豁出命去的。我想看你慢慢长大,看你娶妻生子,等你穿上大红喜服的时候,我就牵着儿媳的手对她说,我最重要的儿子就交给你了,请你务必好好地珍惜。可是幸儿,你只活到了十三岁……”
悲意漫过她的眼角,德妃落下泪来,小心翼翼地抚上慕容幸的脸颊。少年的侧脸如野兽一般无邪又冷酷,然而慕容幸的喉结上下滑动了一下,嘴微微张开,似乎想要说些什么。
德妃看到了这细小的变化,忽然绽出了一个澄明粲然的笑容,道:“是母妃没有用,母妃救不了你,但至少可以陪着你死。”
慕容幸的目光闪动,似乎就要对此做出什么反应。然而下一刻,德妃的笑容倏忽冻结,随机伴着飞溅的鲜红血液消逝在他的眼前。
一把剑贯穿涌动的黑影,以势不可挡的千钧气势没入德妃的身体。慕容幸伸手抱住她,眸色变幻,定定看着她在自己怀里失去气息,终于不可遏制地颤抖起来,戾气自他充血的双眼中一点点褪去,片刻过后,他发出一声泣血般的压抑嘶吼,猛地抬起头看向剑飞来的方向。
黑气疯狂地旋动起来,我周身燃起金色的火焰,拦住那些化作实体的悲意与恨意,漠然地回望过去:“她死了么?若还没有死,我可以再补上一刀。”
一旦清醒过来,血莲便开始凋谢,慕容幸的身体缓缓化作细砂,自下而上地消散。
他失去了所有的东西,却依旧固执地一手抓着慕容空雨的人头,一手抱着自己母亲的尸体,愈是凶狠,便愈是显得无助。
牙缝中泄露出隐忍的呜咽,慕容幸全身染血地跌落在断壁残垣之中,死死地盯着我,一字一顿地问道:“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带着冰冷的笑意,我开口问道:“慕容幸,你现在恨我么?”
慕容幸的瞳孔急剧地收缩:“你是什么意思?”
“事情简单得很。我不相信德妃能够就这样唤醒你,所以就只好自己动手。”我居高临下地望着他,波澜不惊道:“相比爱,怨恨更容易在人心里打下根深蒂固的烙印。如今看来,在你面前杀了德妃确实见效更快。”
仿佛没有听懂我的话,慕容幸的表情有片刻的空白。
“是啊,我恨你,虽然不知道你是谁……”他逐渐透明的脸上慢慢显露出清晰的恨意,然而黑影却开始违背他的意愿,纷纷化作缤纷的光流,曳着长尾自屋顶的破洞穿出,烟火一般消失在天际。脚下的震动减弱,我望着慕容幸,顿了顿,轻声开口道:“时间到,一切都结束了。”
缭乱的萤光骤然熄灭,一息过后,慕容幸的身体如沙山一般崩落,闪射出耀眼的光芒。他最后的声音回荡在耳边:“我诅咒你,愿一辈子没有人会真心待你,愿你不得好死、众叛亲离!”
不得好死,众叛亲离么?人人都是这样骂,真是没有一点新意。
我无动于衷地看着他的身影消失,方才收回视线,唇角如往昔一般扬起三分弧度,侧头对浮游道:“我们走吧。”
浮游却立在原地未动。他身上沾染了斑斑血迹,若有所思地望着我。
察觉到他的视线,我心中略略一动,面上却只是慢条斯理地向他投去一瞥,开口问道:“怎么了?”
浮游不答反问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你说的是我杀了德妃这件事?”我收紧了手,脸上却带出云淡风轻的笑来,语调轻而冷:“我以为自己方才已经解释得足够清楚了。”
“那是骗他的。”浮游摇摇头,理所当然地开口道:“那个少年本来就要清醒过来了,这时候杀没有任何必要,我知道,你只是不希望他醒来时,发现母亲死在自己的手上罢了。”
他抬首,认真地继续说道:“但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不和他说实话?有些事,不说出来便永远也不会有人知道。”
我微愣,像是第一次见到浮游般细细地上下打量他,半晌,忽然弯下腰来扣住他的身体。
浮游登时下了一大跳,模样活像只炸了毛的猫。我终于将头埋在他的肩膀上,忍不住笑出声来。
他僵硬地站在原地任我抱着,一边茫然地仰头望着天空,像是在努力地回想自己刚才到底说了些什么。
我抓着他肩膀的手松开,却将他更深地嵌入怀中,闭上眼睛道:“我不把那些话说出口,大概是因为我已经习惯了做一个恶人。我从来不擅长对别人好,可从今日起,我会学着对你好。”
浮游傻乎乎地怔愣着,随即手足无措地回抱了过来,想了想,保证似地开口说道:“我也对你好。”
抚上他的发丝,我于是轻笑起来,果断道:“既然如此,虽然时间地点都不甚合适,但未免夜长梦多,我们就在这里成亲吧。”
浮游:……
显然是不大明白我所谓的“既然如此”是怎样自然而然地得出来的,浮游表情空白地瞪大了眼睛。
气氛一时陷入凝滞。
我微笑,正想再说些什么,却忽然感到手上一痛,眼风扫去,就看到之前那条被我李代桃僵的黑王蛇正吊在我的手腕上,试图将毒牙埋入我的皮肤。
我:……
眉头一挑,正要随手杀了这不知好歹的长虫,浮游却一把将它从我手中抢过,重新放回自己的肩头:“进来时看到它在花园里乱爬,怕它死了,我就顺手捡来了。”
我扫了那黑蛇一眼:“你捡这东西做什么?”
浮游弯起眉眼道:“它跟你像。”
……难不成我化了一次蛇,全天下的蛇就都跟我相像了?何况我变得分明还是条白蛇。
眼皮跳了一下,我不由问道:“哪里像?”
浮游亲昵地摸了摸它的头,回答道:“黏着我的样子像。”
我眯起眼睛,看向那条黑王蛇。应该是怕光,它此时避开了浮游的手指,正不遗余力地往浮游的衣服里钻。
这么说来,倒确实有几分相似……
微微挑眉,我捞过这条蛇,浮游挺紧张地伸手来阻拦,却被我一眼看得收回了手。
“放心,既然你想养这东西,我就不会扔了它的。但它至少得学些规矩。”
我微笑着,然后将这嘶嘶乱叫、试图反抗的黑蛇扭起来,狠狠打了一个死结。
浮游:…………
☆、第45章
拿回黑蛇,浮游脸色颇有些纠结,但总体上对我的无理取闹采取纵容态度。因为他看上去太好欺负,我便想得寸进尺地再欺负他一些,却见他手忽然一顿,若有所闻地转头看向凤若宫的正门,皱眉道:“有人进来了。”
附近的人因为血莲,此刻都已经跑了个精光,偏偏正是这时,却有人不知是为求财还是来救人,竟这么巴巴地赶了回来,可见我当真是运气不好。而我运气不好的时候,通常会期望别人也运气不好,微微勾唇,正盘算着怎么对付来人,笑容却骤然凝结在了我的脸上。
颛顼一死,此后只要回九重天将常羲的事情了结,再想办法暂时稳住天柱、找回帝晨的魂魄,这次的危机便算是告一段落。
也因尘埃落定,我心里紧绷着的弦便跟着松上了一松,于是并未特别注意来的是谁,然而此时仔细分辨,我却意识到这气息未免太过熟悉,熟悉到我甚至有片刻的失神。
冰凉的感觉滑过我的脊背,血液上冲一下又一下地敲打着胸口,我无法移动,只能看着一抹白色的身影信步而出。
察觉了我的异状,浮游毫不犹豫地拦在了我的身前。
朝他摇了摇头,我抬眼看去。
明净的初夏日光自树叶缝隙中落下,光影斑驳中,那人的脸上挂着一抹如轻风拂过湖面一样的淡笑,雨月一般温雅闲寂,厮杀过后阴暗沉郁的空气,仿佛因为他而变得倏忽澄澈明净起来——即便长相相同,但只要见过他,就没有人会将我们二人弄混,因为帝晨与我,本来就是完全不同的人。
不知道自己此刻的心情应该称作什么,他的出现如此出乎意料。岁月太长,已经模糊了记忆,只是经历许多事,兜兜转转、蓦然回首,他却仿佛一直都在原地。指尖有轻微的麻痹感,我深吸了一口气唤回自己的神智,对着这不速之客缓缓开口道:“帝晨?”
来人安静地望着我,仿佛透过我看到了遥远的时光。温煦澄澈的声音响起,帝晨开口道:“许久不见了,帝鸿。”
我闭了闭眼睛,说道:“我以为你已经死了……颛顼将你的魂魄附在了什么上面?”
帝晨一笑未答,视线掠过浮游,又重新投向我:“不用这么惊讶,颛顼总归是做了些好事的。这些年来你过得不错,帝鸿,看来你已经做出了选择。不过这人似是共工的旧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