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想法行为是一种病,已经如传统一般延续多年。
但,
得治。
成为人柱,其实不若他们所想那样简单,且不过是权宜之计,撑不了许久。普通人无从知晓,白渊之下便是归墟。投入归墟,骨肉皆毁,七魂六魄却既存,受尽痛苦,被时间一点一点消磨殆尽,永世不得超生。
因为不认同父神的办法,帝晨七万年前入了归墟,因此尸骨无存,而我与他约定,十万年内会想出稳定天柱的方法,随后前往白渊,亲手毁去他的魂魄。
帝晨说他做不到,所以期望我能活着替他做到。他期盼每个人都能得救,而我其实只希望他能好好的。但在这个现实的世界,想做成点不现实的事情,毕竟还是太难。
想到这里,浮游环视四周,忽然提着狼牙棒往前走了一步,面无表情地挡在我的身前。
我:……
感慨一下都丢到了九霄云外,望向那文士,他花白的胡子也忍不住颤了一下。
清了清喉咙,对方才从狼牙棒上收回目光,回过神开口道:“臣想说的已经说完了,还请君上早下决断。”
我笑了笑,回答:“你当真以为自己胜券在握了?”
文士不卑不亢道:“君上如舍己为人,四海八荒都会传颂您的功德,然君上如不依,其实便是与天下人为敌。”
我唇边笑意加深:“契瑶所说并非全是实话。你可知,我为什么眼睁睁地看着帝晨做了人柱,却没有随便换个人丢进去么?”
看他怔住,我提高了音量,悠悠然继续道:“因为要做人柱,除了法力高深,还有一个条件,便是自愿。若非心甘情愿地咬牙撑着,不管是怎样的魂魄,都会在顷刻间灰飞烟灭,没有半点作用。”
闻言,那人的眼神刹那间便暗淡了下去,嘴唇翕动了几下,却吐不出一个字来。
我好整以暇地望着他,看他如秋日的枯叶一样迅速衰败,半晌后方才开口,勾唇淡淡道:“我会去白渊。”
似是不可置信,文士身体重重地颤了一下,蓦地抬头,眼中绽出亮光来:“此话当真?”
我道:“我从不会在这样的事上说谎。但我有个条件。”
文士急急问道:“什么条件?”
“这里尚有一个违逆我的乱臣贼子。”我笑道:“将契瑶活着带过来,我要亲手杀他。”
要见契瑶,自然不是我意气用事。现在看来,他与颛顼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我要离开畴华,必须要带上他。
更重要的是,想打开归墟需要相当的力量,共工与帝晨死了,颛顼尚且虚弱,除了我,就只有破茧羽化之后、身负操纵空间能力的契瑶可以做到。
颛顼可以利用畴华的民众,我自然也能利用,而当他们将契瑶带给我,便相当于将一颗重要的棋子放在了我的手上。
即便不行,此举或许也能助我逼出颛顼,那姑且也无妨。
☆、第 36 章
我初见契瑶时,他还是个玉雪粉嫩、心思澄澈的孩子,小小的一团,只到我膝盖这么高,仰着头看我,脸上露出点腼腆的笑。
他那时小心翼翼地拉着我的衣摆开口:“我一天只吃两顿,会数数写字,还会扫地做饭,您能不能收留我?”
这是一个故事的开始,我从未想过事情会这样结束。
今日他被五花大绑地丢在地上,眼神空洞得不似活人,我却多少有些认不出来。
他为什么背叛我,我已不想再问。
先前的文士热切地站在我们的身边。
“契瑶。”我没有看他,只弯下身扣住契瑶的脖子,强迫他仰起头来,道:“你和那人是什么关系?”
身边是肃杀而狂热的甲士,晨曦将天空染成苍白的颜色。千人组成的庞大军阵列在他身后,八卦旗在寒风中翻卷,突兀的破开天光指向头顶的巍峨云山,带着沉重的压迫感。
契瑶对这一切视若未见,像是突然醒过神来,他的眼珠极缓慢地转动了一下,却是看向了安静站着的浮游。
声音沙哑,他开口问道:“我没见过他,他对您很重要么?”
我回答:“不错。”
“大人看上去过得很好……”闻言,契瑶脸上露出一点干涩的笑意来,顿了顿,忽然脱开绳子,抬手拉住我的胳膊,轻声道:“原来失去重要之人只有我,太好了。”
我反应过来,抬手便要止住他的动作,然而周围的景象瞬间变化,我竟然被猝不及防地拉入一方虚空之中。
我首先想到的便是颛顼的幻境,然而定下心神,却发现略微有些不同,那是契瑶的过去。广阔无垠的白渊旁,缥缈的水雾笼了远近的景物,离愁一般寂寥悠远。铺天盖地的初生芦苇遮蔽了日光,凉爽的绿意流淌在空气中,虚幻得仿佛一触即碎。
在这里,他与哭泣的少女相识。那是个花一样好看的姑娘,破涕而笑时,嘴角会露出两个可爱的梨涡。
不知为何,浮游也被带了进来,我们并肩立着,看契瑶小心翼翼地替少女擦去颊边泪水。置身在这一片天地中,我与浮游就像两个毫不相干的外人,突兀至极。然而他们两个没有一人注意到我们。
万物流转,时间忽然疾驰而过,姑娘长大了些,像是一个羞怯不起眼的花骨朵某日倏忽绽放,笑嗔顾盼时,有着惊人的妍丽。然而契瑶却仍然是孩子的外表。
她来得愈来愈频繁,安静地坐在岸边空地上,某日还比划着递给契瑶一盒胭脂。
契瑶踮起脚,细细地为她画眉,随后退开一步,高兴地赞叹。
姑娘因为聋哑,听不到他在说什么,却依旧含笑看着他,仿佛契瑶的快乐也感染了她。
契瑶顿了顿,忽然上前拉住她的手,眼睛弯弯:“反正你也听不到,我就说出来了。我很喜欢你,等我长大了,我就有能力保护你。姐姐,到时候我娶你,好不好?”
姑娘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但不论契瑶说什么,她都会点头的。
熏然的日光将他们的身影印上白色沙面,芦花纷纷扬扬的扶摇而上,满目烟霞中,契瑶于是餍足地笑起来,姑娘却伸手揉了揉他的头。
……他有一日会长大,但没有谁能在原地等上这么久。事情若照这样发展,契瑶总有一天会在这里看这姑娘为他比划自己心上人的样子,若运气再差一些,对方也许还会求他以弟弟的身份,执起她的手为她送嫁,那就太过悲剧。
看到这里,浮游收回目光,终于略有些疑惑地开口:“那是他的心上人?”
“不错。”我长话短说地讲了事情的经过,浮游却依旧疑惑:“他为什么让我们看这些?”
我道:“这事恐怕只能问他。”
浮游一副“你也有不知道的事情”的惊讶表情,但我确实有不知道的事情,如今也只能静观其变。
幸而契瑶并不打算让我们等上太久。
地动山摇,美好的幻境如琉璃一般轻易碎裂,景致再度变幻,这是先前的那场地震。
白渊万顷碧波化为滔天巨浪,轰然的声响中,有一个陌生的老人抚着胡子微笑:“她感受到震动,从家中跑出来找你,现在正身处险境。”
契瑶无暇顾及这老人是谁,疯了一般地从住处冲了出去,绕过芦苇荡,经过被浪击打的岸渚,却只找到一盒胭脂,怕得全身都在颤抖。
颛顼化成的老人在他耳边轻语:“化茧吧,唯有拥有足够的力量,你才能找到她,你才能保护她。”
契瑶的眼神随之逐渐坚定,蓝色的莹光中,他的身边浮起透明的丝线,一层又一层地缭绕着,像是一朵白色的花,华美的花瓣优美地伸展着,将他重重包裹起来。他甚至等不了茧华的过程,契瑶呻吟着,身体肉眼可见地拉长,迅速得像是要将百年的时间全都补回来。
画面开始震动,影像崩坏成碎片纷扬地洒落,折射出明亮的光彩,我遮住眼睛,余光看见契瑶的身后展开了一双巨大的翅膀。
墨黑的雾霭一点点散开,幻境之内仍是幻境,再睁眼时,山石滚滚而落,姑娘立在峭壁之下,神色惊惶。光怪陆离中,契瑶破开颛顼营造的空间,身影自雾瘴中掠出。
欢喜一点点盈满眉眼,他伸出手来,露出阳光一般的笑颜,对着姑娘喊道:“姐姐,过来,我长大了!我能护着你了!”
然而契瑶的声音传不到对方的耳中,他的样貌已然变化,于那姑娘来说,他此时不过是个完完全全的陌生人。
心有灵犀终究是个笑话,若是契瑶维持原本的样子,也许结局会有所不同。然而不知在幻境中经历了什么,此刻她看见他,眼中却只有恐惧,于是不由后退了一步,沉闷如隆隆滚雷的声音自她身后响起,巨石从崖壁掉落,像有是一块厚重的幕布,决绝地遮蔽了契瑶的视线。
她死在这个时候。
他想要救她,因此强逼自己长大,可正是因为如此,她却死了。
契瑶的脸上一片空白,我读不了他的神思,却也能感觉到他心底缓缓浮起的不可置信,不可置信之后,便是排山倒海的自责与悲痛。
我总觉得,他也跟着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