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啧啧。”才堎脸上的笑意跟着加深:“帝鸿,你可难得有这么一个一心为你的下属,共工教出来的好孩子。说起来,你可知道采鸟现在如何了?”
手指弹动了一下,我勾起唇角道:“你特意来一趟,便是与我说这些无聊的事么?”
才堎望进我漠然的眼睛里,忽然叹了口气道:“我其实很欣赏你,可也正是因此,我不得不除了你。我是来杀你的,但我先前说的倒是实话,你该去东陆流赤国看看。以你的本事,仔细感觉一下地脉的流动,便知道我为何会说这样的话了。”
他这声叹息悠悠远远,仿佛真将我当成了知己,反目时便不由百感交集。
我冷笑道:“你这般热情,是布了什么局,要让我往里面钻么?”
“我确实未曾安什么好心,但也不屑于在这样的小事上骗你。”才堎眯起眼睛,笑着不置可否道:“我自己杀不了你,只好想些办法。四极废,九州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载,火炎炎而不灭,水泱泱而不息,那一天不会远。要不要去,你自己决定便是。”
他忽然道:“我似乎还未向你通过名字,因能使用幻术,我一人有千面,你不如叫我千面。”
我淡然道:“你不是颛顼么。”
他:…………
沉默半晌,他才重新开口道:“你早先就已经猜到了?这时候揭破,真是太不给我面子。”
“猜到了一半。”我悠悠然道:“不过趁此机会诓你一诓。”
“是么。”颛顼笑了起来,此时话语中才当真有了些积蓄万年的苍凉感慨:“共工被困不周山后,我许久没听人唤过这个名字了。帝鸿,你觉得我是怎么样的人?”
不等我回答,他接着说道:“帝晨被他的子民困住,而你则被帝晨困住,高高在上的帝王为了那些百姓鞠躬尽瘁了一辈子,可他们当真值得么?帝鸿,你很快就会明白这个道理。”
我蹙眉,见他最后留下一个笑容,身形便如水面上的倒影那般漾动了一下,随即化作一阵青烟,云雾般缭绕着升上横梁,如他的话外之音一样久久不散。
浮游道:“颛顼……我以为他早就已经死了。”
他的眉目冷淡,言语间却有一股恨意。
我仰头,若有所思地看向那浮沉变幻的烟气,良久后轻笑道:“有什么关系,让他再死一次就是了。”
这一震,房屋倒塌者不计其数,受伤丧命者十之五六,畴华刚刚有所好转的形势再次恶化,城郭尽墟,因为混乱,沐音到底没能把逃出去的所有人都抓回来。
我坐在玉姜城的正殿之上,即便如此,似乎也能听到民众的哭喊声。逆境会在人的心中打下根深蒂固的烙印,经过这接连的两次灾难,畴华或许在千年之内都无法靠自己重新站起来了。
一天过去,即便仍旧猜不透颛顼想做些什么,我也已经做了决定。畴华与西陆不周山在地震过后,冥冥之中似乎连成了一线。颛顼所说未必是实话,我却不能放着流赤国不管。若那里的情况与畴华之野相仿,那便不是常人能够应付的,身边并无合适的人选,我会亲自前往。
沐音拱手立在下面,低着头恭敬道:“大人,所需的东西都已经备好了。坐骑选了马交,此去流赤大概需要五天。”
他说完微微抬头,目光似有探询之意,又混杂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我以手支着头,眼风扫向他,似笑非笑道:“你若还有什么想说,但说无妨。”
沐音的神色很是纠结,他纠结了半天,终于还是开口,向我问道:“大人,您要舍弃畴华了吗?”
在我看来,这个问题在他心里已经憋了许久,我居高临下地望着他,问道:“若我说是,那又如何?”
沐音猛然瞪大眼睛,嗫喏良久,委顿地垂下头,轻声道:“我也不知道自己应该站在哪一边……”
话中带着冰冷的笑意,我道:“你会将话问出来,便是已经做了选择。”
沐音气息一顿,忽然下定了决心一般说道:“大人,您快走吧!才堎说的话已经流传了出去,您极少出宫,我却能看出不对。城内的气氛太过压抑,如果再有人煽动,必会酿成大祸。”
若仅仅如此,沐音不会平白无故地说出这样的话来,本来以为有时间重整旗鼓,却不想变故来的这样快。
我皱眉不语。
沐音见我并不回应,突然无端的激动起来,涨红了脸上前一步,却被浮游拦住。他只好提高了音量,对我大声喊道:“其实我原本的使命是将您诱到兴亚门外,那里埋伏了几千甲士,大人,请您快从其他地方离开吧,畴华已经没有您的容身之所了!”
他的神情不似作伪,我无悲无喜地问道:“今夜发生了什么事吗?”
沐音噎住,随即张了张嘴,脸上露出一个苦笑来,缓缓开口道:“我奉命去毁了那个茧,却不想契瑶正好醒了,冷泉旁本就是民众聚集的地方,我不好下手,本想另寻机会,却不想他对所有人说了一段话……他说,帝晨大人其实并非帝鸿大人所杀,而是自愿投入白渊之中,以己身镇住天柱,方才使得这四海八荒多撑了七万余年。”
沉默片刻,沐音道:“且不知为何,您今夜要离开畴华之野的消息被传出去了……他们决定在兴亚门处伏击您。”
我道:“他们是谁?”
沐音咬牙回答:“畴华的所有人。”
☆、第 35 章
契瑶所说确实是真的,但其实却并不完整。若当真是仅仅如此,我将此事隐瞒许久,岂非没有丝毫意义?
可这样的假话,常常最是真实不过,何况在别人的眼里,契瑶是我倚重的下属,他的话自然有七分可信。这七分,在平日里最多造就一条茶余饭后供人谈笑的流言,如今却成了身处灾厄之中的民众唯一能抓住的希望。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特性想法,但当他们拧成一股的时候,便最是容易控制,事到如今,我已经明白了颛顼的目的。现在想来,每一件事都是草蛇灰线、伏脉千里,颛顼此人,当真是可怕,我已许久没有遇见这样的对手,竟是轻敌疏忽了。
“请大人走雾峰门,那里地势陡峭,不易设伏。”沐音道:“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他的计策中不会有这样的漏洞。”我轻笑:“与其仓皇奔逃,不如正面迎敌。何况你若是没将我引过去,下场恐怕不会太好。”
望向沐音,我忽然起了些兴趣,便随意地问道:“你放我走,难道是已经做好了什么打算?”
沐音表情变了变,脸色略微发白,整个人都像失了色一般,一双眼睛却极明亮,苦笑着摇了摇头,只从容道:“我会自尽。”
我的视线在他身上一顿,沐音接着道:“若我不死,他们就会知道是我泄露了计划;只有我死了,他们的注意力才会从我这里移开,我的家人才能保命。我不能对不起您,但这是我的决定,毕竟与我的妻儿无关。”
烛火噼啪一声,忽地幽暗下去,白色的月光从窗柩的缝隙漫进来,铺满了一地清辉,如同一泓幽幽的泉水,橘红的火光带动黑影在其中晃动,像是水面上荡起的粼粼碎波。
我将视线投向大开的殿门,一轮满月挂在墨色的天空,光凉如水,正孤寂地映射着凛凛的光华。
沉默良久,我道:“你不会死的。与天下人为敌也没有什么,左右我也已经习惯。只要拥有力量,一向能将自己的决定强加于人。”
沐音怔了一下,随即笑起来:“我早就知道大人是谁,自然信您。但纵然为了大人死,其实也没什么的,只要您到时能在我棺材里放上一件贴身的衣物,我就心满意足了。”
我:……
这时,一直静立无言的浮游忽然默默地扫了他一眼,对我开口道:“我也能为你死。”
顿了顿,还很认真地补充道:“不用衣服陪葬。”
我:………………
最后我选择将沐音留在了玉姜城内,以后若要控制畴华,他还能起到不小的作用。
穿过一片紫阳花木,我与浮游步出兴亚门外,有甲士光明正大地列阵,见我出来,他们忽然呼喝着,整齐划一地举起手中的兵器,刀刃反射月光,形成了一片如波涛似的广阔光海。
有一个白发苍苍的文士分开队列而来,弯腰长拜,随即垂眸道:“帝晨大人的事,臣等已经明了,君上背负恶名这许多年,是臣等之罪。”
感觉到有弓箭手埋伏在山崖之上,我顿了顿,浅笑地望向这人,不动声色地问道:“所以?”
“君上大义,臣等愿替君上讨伐逆臣常羲,这是臣等应尽之务。”文士抬起眼睛,直直地望向我,像是饿了三四天的人看着砧板上的一块肉:“但君上也有应尽之务。黎民受苦,为君者难道就应该袖手旁观吗?”
他的话有理有据,且软的不行,想必还准备来硬的。他与他身后的几千甲士,这些人眼中满是对生的渴望,他们有多么想活,就有多么希望我死。
契瑶的话不单单提供了一种得救的途径,更说明了一种“我其实与传言所说不同”的可能性。这世上的人,拿小人没有什么办法,却从来都会无限制地为难君子,仿佛一个人做了一件好事,就该永远地做好事,而舍己为人,自然也是理所应当的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