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这一点好奇,司幽邀我一谈的时候,我并未拒绝。浮游想要跟上来却被我挥退。有些事我并不想让他听到,且相谈的地方虽然僻静隐蔽,但玄契府里戒备森严,今日又有许多贵客,若出了什么事,不到半刻钟必会有人赶到。我虽实力有损,在这一点时间里,尚且还能自保。
雪虽停了,天上仍笼着阴云,蓝色小花清寒的香气浮动在空气中,残月黯然,唯有星光透出凛凛冷意,映照着苍柏遒劲的枝干上的点点白雪。
司幽停下脚步,在青砖小径的尽头回过头来,苍白安静得像是一座冰雕,坚定,却又无比的脆弱。
他半天没有声响,大概确实不知这第一句话该如何开头,我便善解人意率先道:“司幽,那颗内丹你用着可还顺手?”
他望向我,眼底情感无比复杂,全身都紧绷了起来,藏在宽袍大袖下的手逐渐握成了拳:“你为什么要救我?为什么……要把内丹给我?”
我不答反问道:“你不希望被救么?”
司幽垂下眼帘道:“我宁可死。”
我慢慢眯起眼睛,轻声笑起来:“那你来这里做什么,来杀我?”
司幽身体微僵,却依旧冷声道:“我当时并不知晓常羲的所有计划,但与他约定杀你,我从未后悔。你这样的人,从不应该活在世上。可今日我来这里,只是因为常羲让我替他问你几句话。”顿了顿,他开口问道:“帝晨大人的尸骨,究竟在哪里?”
我沉吟不语。司幽眼中骤然寒芒闪烁,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逼人怒意:“栖灵塔中只有一个牌位,他已经死了,你为什么不肯放过他,你到底将他的遗骨放在了哪里!”
我望着他,淡淡开口,语气一脉冰凉:“若我告诉你,帝晨从未留有什么尸首呢?”
司幽瞳孔微缩:“事到如今,你还要说谎么?”
我收回视线,不置可否道:“你若是不信,又何必要来问我?或者是你觉得我喜欢你,便一定会对你说实话?”
司幽语塞,我讥诮地弯起唇角,语气平平地开口说道:“我只是曾经喜欢你,并不是蠢,回去告诉常羲吧,同样的手法不要用第二遍。”
说完这句话,我正要打算转身离开,放他一个人默默迎风流泪、对月情殇,却不想司幽竟红着眼睛,霍然冲过来一把拉住我。
我讶然回头,司幽火烧一般松开手,后退了一步,方才开口道:“帝鸿,骗你是我的错,但我太弱,要杀你,我没有别的办法。”
他停顿了一下,忽然抬起头,眸色激烈:“可是你当真是喜欢过我吗?你对我到底有几分真心,多少算计?”
我心中微动,静静地听他开口。
司幽的眼中映着莹莹的雪光,里面藏着汹涌的波涛。他望着我,一句又一句地发问,语调里像是掩藏了许多的情绪,却又像是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
“帝鸿,你杀帝晨大人的时候,有想过我会怎么样吗?我当年跪在你的面前苦苦哀求,望你能看在往日的情分上,让我能看他最后一眼,可你对我说了什么?你说喜欢我,可你又曾为我做过什么,我每晚每晚睡不着的时候,你又在哪里?我接近你,你却挖了我的内丹……”司幽苦笑了一下,道:“你这样的喜欢,我如何当得起?”
“或许如此吧。”我看着他,良久,开口道:“可你也只看得到自己想看的东西罢了。”
司幽红着眼眶,周身猛然颤抖了一下,咬牙道:“若看到的都不是真的,那还有什么可以相信。”
看到的便是真的么?可人心这种东西,藏得这样深,且时时刻刻都在变化,又怎么能看得清?纵然日日相处,有几个人能从一被子当真一直走到一辈子?
“那就什么都别信。这一点都不难,因为我便是这么过来的。”我忽然一点点扬起唇角,一步一步地靠近司幽,不徐不慢地柔声说道。
司幽愣了愣,我每靠近一步,他便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终于一个趔趄仰靠在树干上。我扣住他的下巴,强迫司幽抬起头来,在他耳畔似笑非笑道:“你看,毕竟我若是毫无保留地信你,也不知要死上几次。”
司幽的身体骤然僵硬。我并不理会他,只无所谓地笑着,边从他的身上摸出了一件东西。
那是一面小小的镜子,更确切地说,是一面圆光镜。即便分隔两地,用这个小玩意,也能轻而易举地传递影像或者声音。而从一开始,我就感觉到了法术的波动,常羲以为我见到司幽就会动摇心神,未免还是太小看我了。
“我不知道……”司幽木然嗫喏着道:“我不知道身上有这个东西。”
随手捏碎圆光镜,我挑眉,对司幽轻笑道:“你猜猜,若之前我亲口承认了自己是帝鸿,而另一面镜子恰好在常羲手里,他的身边又恰好有一些适当的人,那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司幽瞪大了眼睛,又猛然闭上,半晌才涩声道:“我说那些,不是为了故意套你的话。”
“你怎么想,着实已然无关紧要。”我漫不经心地笑了笑,退开一步远远望向小径的另一头,波澜不惊地开口:“弄坏了镜子,玉衣想必快到了吧。”
正是因为料到有人跟着他,我才没有趁这个机会取回自己的内丹。
司幽扶着树干站直,嘴唇咬出血来,一言不发地跟着我望向那个方向。等一个纤细的身影出现在那里,他露在外面的手指微不可见地抖了一下。
“你没事吧!”先前司幽身边的那个女人止住脚步,浅金色的眼睛来回地扫了好几遍,方才拔剑出鞘,警惕地盯着我,一边遥遥对司幽问道。
司幽摇了摇头,神色冰冷地开口问道:“圆光镜是你放在我身上的?”
玉衣猛然醒悟过来,转过头,冲我急急解释道:“帝鸿……帝易大人,放那面镜子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为了保证司幽的安全。刚刚那些话,我保证听到的只有我一个人!”
我轻笑:“我自然是信你的。”
玉衣额头渗出一层冷汗来,几乎握不住剑。她咽了口口水,忽然干脆利落地跪了下来,低头道:“玉衣无意冒犯帝易大人,其心可昭日月。若玉衣引大人不快,甘愿受罚,只是在此之前,玉衣有话要说,帝易大人可否一听?”
“哦?”我回答:“常羲有什么话想同我说?”
玉衣重重磕了个头,方才继续说下去:“常羲大人想与您合作,共同对付玄姚。”
☆、第 23 章
从外表上看,妖族与神族其实并无太大差距,而两者的区别,在于上古流传下来的血脉传承。妖族也可以十分强大,但唯有神族可以使用五行之力,譬如共工,譬如颛顼,再譬如我。神族为天道所归,统领四海八荒的所有生灵,然数量却极其稀少,且时常内斗,一边的妖族便不免因此而蠢蠢欲动。
为了压制他们,神族便将其中部分未生反意的,迁入衡天山以南的九重天上,收为属臣,又以铁血手段清除了所有已经揭竿而起的妖族。因此如今居住北陆的,便是当年那些虽然归顺、但也反骨未除的几个大族,而畴华一族便在其中。
不论谁坐在那个位子上,北陆都是心腹大患,畴华一族尤甚。妖族与神族大战时,玄氏因畴华之野地处极北不容易被卷入,便索性一直作壁上观,之后降书递得又及时,元气几乎没有受到什么损伤,后来居上,竟一跃成了北陆实力最强的氏族。
现今常羲说出这样的提议,显而易见是想让我和玄姚相斗,他便能坐收渔翁之利。
可我却答应了。这世上没有永远的敌人,他想利用我,我为何不能利用他?而且玉衣带来的一个情报,确实让我十分在意。
玄姚在玉姜城下的火山之中,藏了什么东西。他费尽心思将畴华的权柄握在手中,其实也是为了那件东西。
我也曾自情报司听到过类似的消息,但并不确切。真是有意思,若连获得权位都只是一种手段,那像玄姚这样的人,这世上还有什么东西能让他不顾一切?
想不通,便暂时不再去想。我想知道的事,总是能够知道。
离开司幽和玉衣缓步而行,视野逐渐开阔,顺着石子砌成甬路,我收敛心思跨过院门,脚步却微微顿了顿。
前面二层小楼中亮着灯,屋檐上的雪被亮光浸染,显出温暖的微黄色调,在灯火和院中的阴影交界之处,浮游独自坐在台阶上,抱着他的刀,头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显得格外突兀。
听到声响,他毫无预兆地睁开眼睛,目光有如实质,利刃一般扫向我,像是一只竖起耳朵、亮出爪子的小猫。
我轻笑,便开口道:“你还没去睡?”
浮游听到我的声音仿佛一下子安了心,神色平静下来,又恢复成了一贯的漠然样子,点点头站起来道:“等你。你到早上再不回来,我就去杀了那个人。”
我原本想这世上除了自己,再没有谁会在意我的死活,却不想原来我死了,也还是有个人会单枪匹马地想为我报仇。
看着灯火映在浮游的脸上,我的笑容慢慢退了下去。之前不觉得,此时却忽然意识到,与司幽周旋,我其实很累。许多年的重担一层又一层地压在我的身上,身边的人来来去去,我原本以为至少采鸟和司幽会留下,可在他们心里有比我更重要的东西,两相权衡,我便可以被舍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