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到玄契的身边,转向惟海,点点头,随后扬起手道:“胜负确实已分。”
形势突变,惟海脸上的笑意还未来得及收回去,一支箭忽然毫不留情地射在了他的后背上,瞬息之间,几百支羽箭接连而至,像是浩荡的暴雨,携着杀气而来,伴随着闷哼声,那五十人纷纷倒下。
谁都没有料到这样的发展,惟海猛然回头,一把拔出了背后的箭,血滴从箭锋上坠落,他的脸上酝酿着可怖的风暴。对面的黑暗中,十多个人在屋顶上显出身形,一言不发地与他对峙,手中托着弓箭。
“我的人?”惟海的怒气微顿,不能置信道。
“不错,正是你布下的暗哨。”我轻笑:“多亏了你的不信任,我才有这么多棋子可以用。”
我可以控制别人的行动,这是九重天上的秘术。当初陆丞会,大概也是常羲传给了他。但这个术法也有限制,若像人族这般没有先天真气的,控制起来自然容易;可到了妖族和神族这里,就算是那几个暗哨一类的小喽喽,也需要配合大剂量的药物,方能施法控制成功。
我花了这么些天,才把暗哨一个一个全都拔掉,又悄无声息地将他们全都变成了我的人。从一开始,我就没想和他们其中任何一个合作。
惟海道:“你为何……”
“因为你不可信。”我打断他:“若你成功,我也一样会是你的傀儡。我并不喜欢将自己的命放到别人的手中。”
“好!好!好!”惟海连说三个好字,忽然仰天大笑起来:“原来你一开始打得就是这样的主意。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可就算此刻我带的人少,黄毛小儿,你又能怎么样?”
他猛然收起笑容,拔出腰上的长刀,做出一个起手式,凛然生威地看着我。我的目光凝在他的脸上,淡然道:“不必打了,你已经败了。”
惟海长刀一横,冷笑:“你未免太小看我。”
我叹了口气道:“备周则意怠,你到底大意了。我只给你半本《风神》,且又用后半本的下落逼你来见我,处处刁难,你就以为那本功法是真的,于是迫不及待地练了《风神》,可惜了,你难道就没有觉得什么不对吗?惟海,你不妨将真气转过上星穴试试。”
惟海僵了片刻,忽然吐出一口血来,将刀身插到地里勉强稳住身形,目眦欲裂地指着我道:“你在风神里动了手脚!”
“不错。”我微笑着指了指他嘴边的血迹,闲闲道:“其实你若不把真气转过上星穴,还要过一两个月方才会发作。啧啧,惟海,你可真是听话。”
“卑鄙小人!”惟海面目狰狞,如同一只穷途末路的野兽,怒吼着用最后一丝力气扑过来。我随手拔出浮游的佩刀,想着他的顶门劈落。鲜血像是烟花一般盛放在雪地里,不知从哪里传来一股尿骚气。我回头,才发现玄契的身下多了一滩水渍。
玄契见我的视线向他扫去,整个人都不可控制地颤起来,这么庞大的身躯,抖起来却像是秋风中枝头的一片枯叶。
我觉得好笑,便忍不住笑起来,在他惊恐的眼神中弯下腰,伸出一只手将他从雪地里拉了出来,甚至还替他整了整衣服。
玄契连动也不敢动一下,两股战战,几乎要哭出来。
浮游正在处理剩下的兵士。
惨叫声中,我拍了拍玄契的后背,温声道:“有什么好怕的呢,逆贼已经死了。”
玄契默不作声,直直地盯着脚边的一个人头,后背被冷汗浸得湿透。
我继续慢条斯理道:“可城中还有其他惟海的势力,今夜他们自觉胜券在握,不会有太多的防备,正好一网打尽。而这件事,只有我能为你做到,封浮游为金甲卫正使吧,我来成为你手中的利刃。你还能继续花天酒地,还能继续拥有无数的妻妾,只要听我的,你就会活得很久。”
“好……好!”玄契终于哭了出来:“什么都行,我什么都干,从今天起,惟海的位子就由你来接替,去杀别人,去杀别人,不要杀我!”
他的眼泪鼻涕流下来,我嫌弃地放开他,原暗哨中的一个人神色木然地扶过他,带他去屋里写下手诏。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雪又开始洋洋洒洒地飘落,遮盖了地上脏乱的血迹。畴华一族的人安眠在这块土地上,他们的尸首开始化成模糊的光点,与地上蓝色的小花连成一片,被萧瑟的冷风拉扯着卷起四散,连绵地逆着雪花落下的方向延伸,轻灵虚幻,像是一场盛大的仪式。这是生命之花,开在代表死亡的血泊中,自有一种上古蛮荒的美感。
这样的脏活我干起来果然顺手。今晚畴华的外城,会有许多地方开出这样空灵的花,许多人会死,但畴华会迎来新生。
我闭了闭眼,深吸了一口气,仿佛听到栖灵塔上叮铃铃的铃声伴着风声而来。
这场戏终于落幕,可一切才刚刚开始,属于我的一切我全部都会一一拿回来,不光是为了我自己,也是为了能完成帝晨的心愿。
而下一步,便是对付玄姚和高阳。
☆、第 21 章
一夜之间,天翻地覆。当绚丽的火烧云在天边铺展,初升的太阳将门前的皑皑白雪染成明净的颜色,一切便已然尘埃落定。这一天晚上畴华有许多人死去,他们的尸体和冰雪一起缓缓消融,不剩下一点痕迹,不留下一点证据。
让人不由感慨,这真是一个适合被杀人灭口的种族。
当初惟海与我密谋时,将可用之人的名字告诉了我大半,如今这些人都成了刀下之鬼。他们满心以为“我为刀俎,人为鱼肉”,一个个几乎全无准备,却不想事实却恰恰相反,要死的竟是自己。据说其中有一个还是在青楼里找到的,当时正搂着个小倌,准备提前庆祝惟海掌权。对此我深表遗憾,光着屁股被杀之时,想必他应当心情复杂。
但若光是如此,浮游这个位子坐得也未必很稳。毕竟威逼还要连着利诱,雷霆手段也不过只是一种手段,软硬兼施方能真正收拢人心。而我做的头一件事,便是开了一场席,请外城所有还活着的有头有脸之人到场,叫玄契在席上说几句话,安一安他们的心。
因我的身份还没到亮出来的时候,浮游便代替我当了这个金甲卫正使。与玄契共同坐在主位之上。
想来共工也不会派他与众人斡旋交际,因为从未做过这类事,浮游神情木木的,别人劝酒便喝,没人理他,他就闷头吃菜,一副“我就是来蹭个饭”的表情,自顾自做个安安静静的饭桶,和身边玄契这个真饭桶简直相映成辉、珠联璧合。这不按常理的实诚作风,让那些心思各异、来探消息的人很是摸不着头脑。
终于有人忍不住了,一个中年男人样貌的文士站了起来,冲玄契拱了拱手,眼尾却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浮游的反应,笑容满面道:“恭喜主上铲除逆党惟海。这位浮游大人真是年少有为,一表人才。臣听说当初共工大人麾下也有一位爱将名叫浮游的,不知与浮游大人与那位有什么渊源么?”
我坐在下首不起眼处,漫不经心地摩挲着脸上冰冷的面具,看浮游身体微僵,便给了玄契一个眼神。他立刻代替浮游道:“大概只是重名,不足为奇。”
那文士还欲再说些什么,浮游却把筷子一放,拿起手边的杯子,遥遥向他敬酒,干脆利落道:“久闻大名,神交已久,今日见面甚是快慰,当浮一大白。”
先前浮游对坐主位、扛大梁颇有些犹豫,我便教他,不管别人说什么,只要不想回答,灌对方的酒便是。不想浮游倒是很能活学活用,寥寥几字,便将我事先让他背下的话全用了上去,听上去居然还算是得体。
教出了这样一个徒弟,师父我甚为欣慰。
文士也没多想,当即也举了酒杯笑道:“不敢,这杯酒当是我敬大人您的。”
两人仰头将酒水一饮而尽。见距离已经拉近,那中年文士立时打算乘热打铁,便打蛇随棍上地以闲谈的语气问道:“主上有您这样的少年英雄相助,真是大幸。只是浮游大人本事高强,我却一直无缘得见您的风采,真是可惜……”
浮游面无表情道:“是可惜,如今有缘相见,当浮一大白。我先喝一杯。”
文士脸上笑容虽略微滞了一滞,却到底没猜出浮游的心思,便还是道:“那我也只好舍命陪君子。”
一杯过后,文士再接再厉道:“我听说……”
浮游面无表情地打断他:“喝酒。”
文士:…………
我:…………
转眼一坛子酒就空了,那中年文士脸色已然通红,其他人耐不住,起身想与浮游搭话,也是屡战屡败,屡败屡战。到最后,竟然东倒西歪地醉倒了一大片。
浮游拿着酒杯独孤求败地坐着,依旧一副波澜不兴的模样,看上去还能再战上几十坛。席间弥漫着绝望的气息,幸存的几人再不敢上前套话,纷纷退散,默不作声地在一群醉鬼中间乖乖低头吃饭。吃饭的吃饭,喝酒的喝酒,场面居然也有几分和谐。
——只除了先前那个文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