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世翀的手在颤抖,牙关忍不住打架。他以为自己不应该害怕,但是当直面这种超出常理的东西的时候,生理的反应却还是如此忠实。八个蛇头都盯着姜世翀,露出贪婪的眼神。
如果这时候赶去唐皇那儿,想必反而引发祸事。姜世翀深吸了口气,而后慢慢地往后退了一步、再一步。妖蛇紧紧盯着姜世翀,蛇尾拍打着震荡地面,蛇口中吐露出猩红的信子,下一瞬,一个蛇头猛然便冲着姜世翀而来。姜世翀下意识地往左手边一个侧翻,蛇头喷出毒液,瞬间就腐蚀了姜世翀曾经站着的地方。
“陛下快跑!”姜世翀大喊着,用力将佩刀掷出。刀光带着凛然杀意扎入了大蛇八只蛇头当中一只的左眼,大蛇顿时发出一声痛苦的嘶嚎,将他全副注意力都放到了姜世翀身上。
姜世翀飞快地向着背离唐皇的方向而去,急促的脚步声响彻整座太极宫,然而并没有一个人来帮他。姜世翀现在真心感谢那几个噩梦,他仿佛不再是人的躯体使得他能够在黑暗的地方也看清周围的景致,使得他的身形灵活,身体没那么容易劳累。他一路跑着,却不知道自己该去往哪里,宫外么?显然不行?宫里……
身后突然卷来一股劲风,姜世翀往前猛地一扑,随即他的背上一痛,皮肉被撕开,火辣辣地疼。姜世翀没有停顿,一爬起来立刻继续跑,他抽空伸手往后一摸,却只摸到一点暗红色、半凝固的血。
姜世翀捏了捏拳头,继续往前跑,八歧大蛇追着他的身后,不断扫落周围的树木和建筑物,发出巨大的动静。一人一蛇不知不觉就跑到了玄武门附近,按唐皇的命令,此处常年置有屯营,或许能搬到救兵。前方也果然出现了亮光,姜世翀正待呼救,呼救声却噎在了看清那亮光的来源之后。
在姜世翀的前方再次出现了他刚刚见过的那支队伍,默无声息的白色宫服宫女手执着牡丹灯笼,玄甲卫士随侍两旁,八抬的珠帘大轿正往此处缓缓而来,姜世翀怪自己,他刚刚怎么就没发现呢,那顶轿子根本就没有轿夫!
姜世翀刹住了脚步,此时前有狼,后有虎,他必须得择一而定了。姜世翀回过身,毅然对上了那尾八岐大蛇。或许是直觉,他感到前方的队伍会比这尾大蛇更危险。
八岐大蛇发现猎物停了下来,兴奋地扑了上来,然而就在这一息之间,突然有一股强烈的腥气从姜世翀的身后滚滚而来。
姜世翀感到自己一瞬间就仿佛是泡进了血海骨池之中,无数怨念死气从他的身边滚滚而过,将他吞没。他的脑袋就像要裂开一般,身体也仿佛被撕碎,他痛嚎一声,重重摔倒在地,就在这时,刚刚还盘旋在八岐大蛇头顶的两道光芒猛然间俯冲向他的身体之中。姜世翀根本无力还击,只能任由那两道光芒钻入他的身体,一股强热无比,在他的内部灼烧,似乎要将一切都焚毁,另一股却阴冷无比,在他内部冻结,似乎要让所有都冰封。
姜世翀痛苦无比,却连动也动不了,他只能躺在地上微微地抽搐着手脚,如同一条搁浅的鱼死前的挣扎。从他仰视的视野中,却看到佘玄麟的脸孔忽而出现在玄武门的城楼上,那个青年的大半个身体都隐在阴影中,脸上依旧是笑吟吟的,还冲着他,比了个“嘘”的手势。
八岐大蛇在空中扭动,显然刚刚那股奇怪的腥气也对它造成了伤害。后面队伍里的人到底是谁,怎么有那么厉害?姜世翀想着,身体无比痛苦,但是此刻他的脑子却无比清晰。
八抬大轿在姜世翀的身边停了下来,轿帘碰撞发出清脆的声音,像是有什么人下来了。姜世翀听到了轻微的衣料摩擦声,他努力想要看清楚轿子里的是什么人,他最终看到了,但是在他眼前出现的人显然出乎了他的意料。
另一个姜世翀出现在了姜世翀的眼前,带着他所不熟悉的阴冷木讷的神色,他有惨白的皮肤,银灰色的眼瞳,尖锐的獠牙森冷地露在唇齿外面。
这是什么?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这个妖怪会跟他长着一样的脸?
12
妖怪低头看了姜世翀一眼,唇角露出了一个笑容。他跨过姜世翀,站在了八岐大蛇的跟前。随之,姜世翀的耳朵里传来了一个机械冰冷的声音。那是一种似语言又非语言的音律,不同于当时任何一地的方言,但是姜世翀发现自己居然能听懂。那只妖怪说的是:“区区岛国小妖,也敢来我天朝上国兴风作浪!”
八岐大蛇的八个头十五只眼睛顿时同时盯上了那个“姜世翀”。姜世翀看到他冷冷一笑,伴随着骨骼剧烈撞击摩擦的声音,他的身形暴涨,隆起的肌肉撑破了衣服,露出了一身棕色的坚硬鬃毛。姜世翀就算没有读过志异小说,出门办案的时候也偶尔会在酒楼里听到一二,这一瞬间,仿佛有一线光照入了他的脑海,这是……魃!这居然是一只魃!
魃者,僵尸修成妖也,又名飞僵。姜世翀想到了扬州盐商失去的那颗心,想到盐商一家七零八落的残肢,想到陈芳坐在乱葬岗中啃噬尸体的样子,他忽然间就明白过来,所有的一切都是这只魃在作怪。为虎作伥,是说被老虎吃了的伥鬼又帮着老虎骗人去给他吃,或许陈芳就是因为被这只魃吃了,才变成了另一种形式的伥鬼,盐商家的大水则是因为死者的奇冤和魃的强烈妖气所引发的祸事。
姜世翀看到佘玄麟的目光也投注在了那只魃的身上,他对着不知什么地方比了个手势,似乎在安排什么。接着,姜世翀的耳朵里全然被一阵一阵连续的尖锐鸣声所淹没,刚刚还不可一世的八岐大蛇竟完全不是这只魃的对手。在姜世翀的眼中,另一个“姜世翀”几乎就是在进行一场单方面的屠杀,它指爪尖锐、动作敏捷、身形轻盈、反应极快同时又力大无匹,这使得魃的每次攻击都能在八岐大蛇的身上留下伤痕,很快就将那尾妖蛇抓得遍体鳞伤,与此同时,他自己身上除了脸部有一条血痕却几乎没有任何损伤。
太厉害了!
姜世翀被魃的动作所吸引,这时候仿佛连痛苦都消弭了不少。因为魃使用的是他的相貌,他不由得甚至产生了一种奇妙的联想,如果自己也能有这样的身手,那该多好。这么一想,姜世翀肺腑里刚刚平息下去的两股力量突然同时发难,一冷一热两股气流在姜世翀的身体里乱撞,最后停留在他的心脏处盘旋不去,姜世翀被这两股力量逼得发出“啊”的呻吟声,竟是连大喊的力气都没有了。
短短不到半柱香的时间,那只魃就解决了八岐大蛇,伴随着大蛇轰然倒地的声音,他落下来,看也不看八岐大蛇那还未死透的残驱,反而将眼神定在了姜世翀的面上。一股被强大力量压迫的感觉鲜明地传来,姜世翀艰难地舔了舔嘴唇,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做这个动作,仿佛只有这样,他才不会感到窒息一般的压迫。
“姜世翀”走了过来,一伸手,姜世翀的身体便浮了起来。他贪婪地看着姜世翀的身体,从头部到颈部、身躯、四肢,最后又回去把目光定在了姜世翀左胸的位置。下一刻,姜世翀感到了胸口一麻,再看的时候,他的左胸已经出现了一条巨大的深痕。
几乎已经完全变红的圆月高悬,洒下猩红的月光,姜世翀清楚地看到在自己的胸腔内有一颗心脏正在微弱地搏动。原来他并没有失去心,只是不知在什么时候,在他的心脏周围竟然长出了一片植物的根系,紧紧地包裹住了他的心脏,在那片密密麻麻的根系之中,甚至还开出了一朵姜世翀十分眼熟却又与梦中有点儿区别的猩红色的花朵。
“姜世翀”似乎对这状况十分满意,他伸手一抓,姜世翀的身体便横着漂浮了过去,两人的距离还不到一寸。姜世翀清楚地看到了“姜世翀”尖锐如同铁钩的黑色指甲,指甲缝里还嵌着八岐大蛇的血肉,看到它唇角淌下的涎水,还有一双浑浊的眼睛。姜世翀忽而发觉了不对,这只魃其实长得并不像他,可是刚刚为什么……难道是错觉?
然而没有时间给姜世翀多想了,魃的爪子飞快地伸入了姜世翀的胸腔之中,抓住他的心脏,停了停,这一刻仿佛有一百年那么久,然而紧接着,它轻轻往外一拽,根系断裂,姜世翀的心脏在他的眼前被活生生地取了出来。
身为当事人,姜世翀在这一刻却感觉不到任何的疼痛,他只是感到身体诡异的一轻,跟着模模糊糊地听到“砰”的一声,大概是他的尸体摔到了地上吧。
哦,他死了。他这么想着,这个时候反而再次有了一种踏实的感觉,那是自陈芳案发以来都没有的感觉。姜世翀躺在地上,静静地看着魃把他的心脏当做馒头一样大口大口地吃了下去,殷红的血染满了魃脸孔附近的鬃毛。
他死了,佘玄麟呢?
打着饱嗝的魃身形忽而一颤,紧接着它卡着自己的喉咙,痛苦地跪在了地上。姜世翀的耳中听到了一声清脆的呼哨,随之太极宫的各个角落竟有无数的光芒升了起来,那是许多面磨得锃亮的铜镜。九野二十八星互相呼应,中正之气冉冉升起,仿佛在太极宫上方托起了一轮小太阳。各个城楼之上都出现了修行者的身影,李淳风李大人和袁天罡袁大人分立东北、西南两角,秦琼和尉迟敬德两名武将分立西北、东南两角,东西南北四处皆布下大阵,唐皇天子则立于正中承天旨意,高举帝王之剑,王城上空刹那一片紫气蒸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