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啊,姜大人。”
昨日里还曾问他姓氏,今日里却已经驾轻就熟地叫上了姜大人,虽然多半是因为他身上官服的缘故,大概多少也和李淳风大人有点儿关系,就是不知道这人找李大人到底有什么事。心里这么想,但姜世翀不是八卦的人,只是点了点头:“早。”
那人却自我介绍道:“我姓佘,叫玄麟,天玄地黄的玄,凤毛麟角的麟。”
姜世翀吃了一口面,只觉得往日吃惯了的面今日尝来总觉得哪里不对,像是……味同嚼蜡。他点点头:“佘兄。”随后往面里多加了点醋,再尝一尝,味道似乎好了一点点,但也只是一点点而已。
佘玄麟像是十分话痨,道:“姜兄怎的看起来面色不好,莫非是……昨晚没睡好?”
姜世翀愣了一愣,这才抬头看向佘玄麟,只见那面容温雅的青年正笑吟吟地看着他,一双眼眸却深不可测。姜世翀心头“咯噔”一声,警惕心大起,再不答话,匆匆扒了几口饭,道了声“失礼”便先行离开了。
远远地,风送来了佘玄麟的声音:“如果再做噩梦,不妨来延寿里石狮子边的宅子找我。”
姜世翀脚下一顿,随即快步往大理寺走去。
06
犬上御田锹在行馆的后院里找到了安倍信义,他本是大和国内数一数二的阴阳师,然而自从前天市集上发生了那件事之后便显得畏畏缩缩起来。犬上不是个笨蛋,仔细一思索,便觉得安倍的变化很有可能与那日撞入他们队伍的青年人有关。他决定找安倍好好谈一谈。
“安倍君!”犬上远远地喊道。安倍就像是被那日的青年人吓破了胆,这几日只要大一点的动静都会让他吓上半天,然而他又常常不由自主地出神,犬上只得提早知会他,免得他被自己吓得直接病倒。
果然,听到了犬上的喊声,安倍哆哆嗦嗦地转过身来,就如同一只受了惊的兔子,直到看到是他,才微微地松了口气。
“安倍君,大后天我们就要去觐见唐皇了,晚上还有夜宴,到时候,你可是要代表天皇大人和我们遣唐使团表演祈求丰收和平之舞的,你可得打起精神来啊!”
表演舞蹈?
对,是要表演舞蹈。安倍信义涣散的眼神在刹那间凝聚了起来,放出了贪婪的光芒。
“我知道了。”安倍信义慢吞吞地说,“谢谢犬上大人的提醒,给您添麻烦了。”说着,安倍信义深深地行了个礼。
犬上满意道:“那就抓紧剩下的时间多多练习吧,我去前边看看。”
安倍等到犬上离开了,才慢慢直起身来,苍白的面孔上,一双暗红色的眼睛微微放着光芒。
07
“姜头,你怎么了?是身体不舒服吗?”姜世翀的手下左庭礼关切地问道,实在是姜世翀的脸色太差,看起来就像是得了大病一般。
“姜头?姜头!”
姜世翀猛然醒转过来:“……怎么?”他慢吞吞地问了一句,声音沙哑得厉害。
“哎,姜头,你这身体不对啊,嗓子都哑得这么厉害了,不如请个假回去休息吧。”手下们纷纷劝他,姜世翀环顾了四周一圈,此时他看出去的世界整个都是扭曲的,过了好一阵子,才算是慢慢地恢复了过来。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胸口,触手一片冰凉,一开始甚至感觉不到心跳,过了一阵子,方才有慢慢的心跳声传来:“咚——咚咚——……咚——”跳得慢而没有规律。
姜世翀立起身来,勉强笑了笑说:“那有劳大家了。”
“咳,姜头,瞧你说的。”大家纷纷表示了对自家长官的支持。
姜世翀收拾了东西,去朱赟那里请假。他正要叩门,忽然听到里头传出了朱赟和另一个人的交谈声,姜世翀原本打算离开,过一会才来,却在听到另一个人的声音时,脚下一顿。
佘玄麟?
姜世翀立在门口,听佘玄麟在里头说:“朱大人,这次的事件关系重大,稍有不慎便会事败垂成,还有劳朱大人多多用心了。”
朱赟回道:“既是袁、李两位大人吩咐的,下官自当诚惶诚恐,竭尽心力。”
佘玄麟像是站了起来说:“那么在下便告辞了。”
朱赟也站了起来,似是要送客。
姜世翀正要躲开,却听佘玄麟忽而又道:“另有一事,朱大人手下可是有位姓姜的官爷?”
朱赟道:“姜世翀?他是我副手。”
佘玄麟说:“这次的行动务必也请他参与其中。”
朱赟愣了一下说:“可是他最近似乎……好吧,下官明白了。”
屋里传出走动声,姜世翀赶紧一闪身躲到了附近的花丛后头。他看到朱赟送佘玄麟出来,两人又再随意交谈了几句,佘玄麟临走时,似是有意无意地还往姜世翀藏身的地方看了一眼。
被他发现了!姜世翀马上明白过来,但是佘玄麟却并没有说穿,他只是淡淡一笑,便离开了。
08
姜世翀又在做梦了,他已经能够很清楚地知道,因为这几日来,他总是不断地做着噩梦,而每一次梦境又是上一次梦境的延续。
最开始的时候,他梦到自己在黑夜里奔逃,来到了一大片猩红花朵的地方,他听到了奇怪的笑声,踏入了那片花田,跟着他的胸口出现了伤痕,他发现他的心没了。接着,他梦到自己在花田里看到了陈芳,陈芳还是那副蓬头垢面的模样,但是这一次眼睛里却有着人的光彩,她冲着姜世翀拼命摇头,似乎在劝他回去,但是她的手上抓着一颗鲜活的、还冒着热气的心。再然后,姜世翀为了拿回自己的心,追着陈芳而去,他的眼前是铺天盖地的花丛,陈芳的身形飘忽不定,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追到了一座高岗之上。陈芳消失了,清冷的月光照下来,姜世翀发现那其实是一座坟头,然而,又有谁的封土堆会高成了一座山岗?
难道是……皇陵?
姜世翀吃惊地想,高岗上头并没有栽植其他树木,只有那种猩红色的花朵一片一片,在冷风中轻轻摇曳。姜世翀知道自己应该回去,但是在梦里的他却仿佛不受控制一般,一步一步地冲着高岗的制高点走去,不久,他看到了一片空地。
姜世翀今晚的梦就是接续着这个情节的。猩红色的花朵围成了一圈,只有当中是一片小小的空地,大小似乎……刚好够放一口棺木?姜世翀茫然地回身望去,他追着陈芳而来的时候,并不觉得这座高岗有多么的高,那段路程有多么的长,此时从上往下望去,却深深为眼前的景象所震撼。
原来那些花朵并非没有规律地生长,从高处看去,东一条、西一条的花丛就宛如九条从各处拱土而来的红龙,从不同的地方汲取养料,最后输送到高岗之中,猩红色的花瓣随风波动,看起来就好似红龙剥了鳞片后露出的血肉,充满了一种蛮荒的血腥味。
姜世翀的手颤抖了。经历了无数次的出生入死,他还以为自己已经什么都不怕了,然而这一次,他却还是忍不住感到了害怕。颤栗,由内而外地生发着!姜世翀伸手抚上自己的胸口,触手还是一片冰冷,伤口开着,却没有血流出来,就仿佛,他的血也已经被那些妖异的花朵吸光了!他这是……死了吗?
姜世翀深深吸了口气,踏入那片空地。空地上有什么东西露出了一点面貌,姜世翀蹲下身去,用刀鞘挖开黄土看,是血红色的……根系?突然,有什么东西缠上了姜世翀的脚踝,姜世翀回身一刀砍下,原本吹发可断的锋利刀刃却被一股柔劲弹了回来,姜世翀心头一惊,跟着,越来越多的根系密密麻麻地冒出地面,它们纷纷缠上姜世翀的手腕、脚踝、脖颈、腰,将他五花大绑一样缠了起来,拖倒在地。
“救……”姜世翀的呼喊还来不及出口,又一条粗壮的根系立刻掩了过来,直接封住了他的嘴。姜世翀在这一刻真切地体会到了毛骨悚然的感觉,他还以为只要不怕死,这世上便没有什么是能吓到他的,但是原来,这世上有的是比死更可怕的东西!
姜世翀被无数的根系五花大绑,平拽在那一片空地上。由于连脖子都被缠住,他连转动头颅都做不到。周围的花朵反而齐齐转了脸来看他,像是一群冷漠讥笑着他的人。姜世翀甚至听到了它们的嘲笑声:“嘻嘻,看呀,快看呀!”
姜世翀绷紧了浑身的肌肉,试图挣脱那些根系的禁锢,然而他越是挣扎,那些东西便缠得越紧,很快姜世翀就只剩一双眼睛露在外面了,——他就像是被那些根系活埋了一般。仿佛呼应着他的想法,他感到自己的身体往下沉了一沉,一开始还以为是错觉,很快姜世翀发现他是真的在往下沉。那片小小空地下的泥土仿佛被看不见的东西耙松,他的身体就那么平躺着一点儿、一点儿地往下沉。
“不、不要!救命!”姜世翀发出听不到的呼喊,突然,在他沉陷的坑边出现了一双眼睛,一双闪烁着幽绿光芒的邪恶的眼睛,属于一尾暗褐色的蛇。
蛇盯着姜世翀看了一阵,忽而如利箭一般蹿出,咬开根系,一头扎入了姜世翀胸口的伤痕之中。在这一刻,姜世翀体味到了什么叫做百蚁噬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