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天骄往佘七幺身边一坐,“啪”地一声拍开坛口的封泥,一股酒香顿时混合着山野的气息渗入鼻中。那是九君山的名酒“山藏”,据说是佘家祖上的某一任山主发明的,采用了九君山独有的流泉、浆果酿制而成,酿好后还需在山中灵气最充足的地方接受四季月华照射,才有十分之一的可能得到一坛上好“山藏”。
廖天骄本来并不喜欢喝酒,只是因为工作需求,多少能喝点,可是闻到“山藏”的酒香却只觉得心头一松。那清冽有如冷泉的香味仿佛联系着什么特别美好的梦境,让他忍不住感到精神放松起来。因此原本只是想要陪佘七幺,现在就连他都大口喝起酒来。
“艾玛,这酒超好喝!”廖天骄说,“叫什么名字来着……”他看向佘七幺,佘七幺初始还看着他,这会又别扭地移开了脸。
“叫什么啊?”
“……山藏。”佘七幺终于肯开口,“天心有月,地蕴流泉,藏山四季,方为山藏。”说着,仰起脖子,“咕嘟咕嘟”又喝了半坛子酒下去,一回头就看到廖天骄也有样学样在那里“咕嘟咕嘟”。
“喂你……”佘七幺想说,这酒后劲很大已经迟了,廖天骄贪这酒口感甜,好入口,一气就干掉了半坛,简直比佘七幺本人还给力。
“好喝好喝!”廖天骄嚷着放下酒坛,脸上已然微微红了。他把酒坛放到一边,拿过食盒打开,开始一样一样布小菜,“佛跳墙,一人一盅,来,这是你的份。这是你喜欢的烤兔腿,少辣多孜然,麻辣鸭脖,我跟厨子说了要照我们家楼下那家店的口味做,我刚刚尝了一个,虽然不至于完全一模一样,至少也有七、八分像了。还有这个,这道五彩牛柳做得可嫩了,可惜现在有点凉了,刚刚真是入口即化。”
佘七幺说:“你自己吃吧,我不饿。”
廖天骄的手顿了顿,然后不当一回事地给佘七幺碗里夹了一堆菜,推到他面前:“不饿也吃点,就当陪我嘛,我今天可是累了一天。”
佘七幺喝着酒,又不发一言地玩颓废。廖天骄心里忍不住失落,面上却还要装出谈兴甚浓的样子道:“你不知道,妖协和修盟又吵起来了,外头这么乱,局势那么紧张,他们居然还有心情每天吵吵吵,真是好笑。”他说,“其实有什么可吵呢,你算计了我,我算计了你什么的,再过一阵子,搞不好谁都完了。”
佘七幺的眉头微微一动,却没有发表意见。廖天骄说:“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谁不知道他们现在要的是什么,我身体里的石魄呗。自己没本事,就想靠外物来战胜敌人,偏偏吧,还谁也不服气谁。对了,他们今天讨论的结果是,过几天要带我去接受全面的检测,然后想办法把我身体里的石魄力量开发出来,好拿来对付……”廖天骄看了佘七幺一眼,“对付那个人!”
佘七幺道:“不行!”
廖天骄心头一喜,问:“怎么不行了,我看现在也只剩这一个办法了。”
佘七幺又说:“你答应了?”
廖天骄刻意卖了个关子,含糊道:“事已至此,你说呢?”
佘七幺顿时显得焦虑起来:“他们的实验……你见过冯衢的下场,照我祖……照那个人的说法,石魄的力量远大于三生石碎片,他们谁也不知道怎样提炼出里面的力量,却还要拿你冒险,你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怎么就不知道拒绝?”
“我能拒绝吗?”廖天骄说,“现在大家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我当然不想冒风险,可是现在不冒风险,将来我们统统都得完蛋。”
“那也不能只让你一个人冒风险!”佘七幺愤怒地一拍酒坛,陶土的坛子发出“哐”的一声。就算换做廖天骄,这一下也足够让这个酒坛四分五裂,而现在佘七幺却虚弱到连这点也做不到。他看向自己的手,默默地握了握拳头,又松开。
廖天骄说:“那么,你能来帮我吗?”他看向佘七幺,眼神烁烁,不许他逃避,“看着我。”他将想要掉开目光的佘七幺按住,沉声道:“你说不让我一个人去冒风险,那你会回来帮我吗?”
佘七幺一开始似乎想逃避,最后还是吸了口气道:“我怎么帮你?你说,我现在这样,神力没了,什么都没了,我还能帮你什么?!你倒是说啊,现在哪一个人不比我强,不比我有能耐,你还需要我帮忙?”
“我需要!”廖天骄坚定地说,“我们俩一路经历了多少事,最危险的时候哪一次不是你站在我身边,哪一次你没有和我在一起?你还记得你自己说过的话吗,你在灰夜公馆里,哪怕是面对玄武,还是以九君山少主的名义起誓,说要保我到底!”
佘七幺沉默了片刻说:“我已经不是那时的我了,九君山的山主如今也不是我。”
廖天骄吸了口气说:“你大哥佘元初在向我示好……”
佘七幺猛然一震。
廖天骄逼近他,看着阴影里佘七幺的脸孔和他闪烁不定的眼神:“他想泡我,你怎么看?”
第四章 九君山的月(二)
或许是因为酒喝多了,或许是因为许许多多不顺利的事憋了太久,廖天骄决定干脆直来直往。他紧紧按着佘七幺,不让他有任何逃避的机会,并且打定了主意,如果这家伙敢说什么他更适合你或者顾左右而言他的话,就先动手把他揍一顿再说。——当然,他肯定下不了狠手,但至少也要向佘七幺清楚地表达出自己的愤怒和失望。
廖天骄能够理解佘七幺被伤害的感情,从小视为英雄的祖父不仅是个大反派还将他利用了个彻底,他所走出的每一步,他至今为止的所有“蛇”生,都在他祖父的股掌之间操控,他就如同一个傀儡,跌跌撞撞、用尽全力才走到今天,自以为自己主宰着自己的“蛇”生,却不知道在自己身后的阴影里还有一个操线的傀儡师,而他所受到的一切不公和挫折竟然都只是为了满足那个操控者的私欲。换做是廖天骄,他也会受到打击,也会伤心,但是除了被打击、被伤害,他一定还有不甘心!凭什么,凭什么我的人生要被你操控!凭什么,凭什么你伤害了我却能轻描淡写,一笔带过!如果不把这笔债讨回来,我就算死也不会甘心!
廖天骄觉得自己的脾气已经算够温顺了,在公司里通常都是温和好说话的那个,如果连他都能因此憋出火起来,以佘七幺那样骄傲的性格,他怎么可能忍得了?!何况虽然事情至此似乎已经十分清楚,廖天骄却不知怎么还是觉得有些什么地方模模糊糊,不太对劲,或许是因为未解开的第三个老何谜题,或许是因为葬月村的那场无名大火,甚至或许只是因为他的直觉,他总觉得这件事情并非到此为止了,因此,绝不能在这里就放弃!
佘七幺被廖天骄紧紧按着,一开始似乎想逃避,最后还是不得不对上他闪亮的眼眸。那双眸子里倒映出了九君山的山月与漫山遍野的萤火,映出了廖天骄的决心,也映出了佘七幺此时的样子,颓废、潦倒、困顿,以及,丑!那种因怯懦而生的丑!
廖天骄说:“你听到我说什么了吗?需不需要我再重复一遍?你大哥……”
“听到了。”佘七幺猛然打断他,声音虽轻,语气里却隐隐有着怒意,“我听到了,你不用重复第二遍!”
廖天骄在心里笑了,他知道佘七幺的怒火被他激出来了,比起确认自己在佘七幺心目中的地位,他更高兴的是佘七幺并没有因为那些连续的打击完全迷失自我,他还是那个佘七幺,骄傲的、了不起的佘七幺!
廖天骄是听九君山的妖们私下说起才知道,佘七幺在刚出生的时候其实是一点神力也没有的,他的先天力量似乎完全被佘玄麟拿去封印三生石魄,加上他长得不好看,又是一出生就被抬上了九君山下任山主的位置(就连他的父亲佘清岩都没能拿到这个名号,佘七幺之前的上一任山主还是佘玄麟),所以他这二十多年活得着实无比艰辛。
想也知道,谁会服这么一个没能力的小鬼?指指点点的小妖怪,不服他的老妖怪,追捧他其他兄弟的妖怪群体,妖协的各种试探与陷阱,还有理所当然的来自望子成龙的父母的严苛教育,他就是这样在夹缝中依靠自己,艰难地、一点一点地走过来,也是靠他自己的后天努力,才慢慢地将他那微薄的神力提高到后来能够在灰夜公馆被玄武评价为尚可的程度。妖怪修行本来就比人类修行更为不易,何况佘七幺是妖神后裔,门槛比普通妖怪又要更高,但他还是一步步踏着荆棘走过来了,所以说佘七幺了不起,这并非溢美之词,而是现实,他或许没有强大的神力,但是理当有足够强大的心性!
廖天骄说:“好,那么现在请你告诉我,你的想法。”
佘七幺仰起头,“恶狠狠”地瞪着廖天骄,而廖天骄也毫不退让,同样一瞬不瞬地盯着他,过了片刻,佘七幺终于发出声音,他说:“我大哥佘元初是一个很有手腕,实力也非常强大的妖神,许多人都曾经说过他或许将成为继……佘玄麟之后,我们九君山一脉的第二个伟大人物……”
廖天骄看着佘七幺,手下不由得加了点劲。佘七幺一开口居然就是夸佘元初的话,这让他有点心寒,他不知道佘七幺下一句话会不会是说,所以现在比起我,他更能保护你的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