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没了,不仅是家人没有了,就连名义上也没有了。
这女人带着蔺子归上了岸,数艘婚宴的大船完全被火焰吞噬,已经要沉了。
蔺子归站在岸上朝船的方向跪了下去,叩了三个头。
来时春绿雪融,杨柳抽丝,觉得喜气可人。
去时路途茫茫,春寒砭骨,只有凄凉可言。
女人拉着蔺子归上了街。在东岸沿街之地,一个男人在大槐树下等候。
这男人鸦青劲装,身背长剑,剑眉星目,神情沉毅,见女人过来,唤道:“琴鬼……”
待瞧见她牵着的蔺子归,皱了皱眉:“这人是?”
“这丫头说是蔺家家仆,几艘船里就她这一个还喘着气,我带回来看能不能问出些什么,你那边如何了?”
“蔺家家宅中留守的人无一活口,那宅子也被人一把火烧了。”
蔺子归闻言,立即向一边望去,远处空中确实有黑烟升起。
这浓浓的黑烟就像是盘旋在她心口的毒蛇,骤然咬了她一口。
她脸色煞白,眼神茫茫的无措,不自禁的向那处走,被琴鬼一把拉了回来:“想跑?”
男人朝蔺子归睨了一眼,不以为意,他并不将她放在眼中。他知道若是琴鬼有意,这小丫头就是长了翅膀也飞不出琴鬼的手掌心。
“来晚了一步,封喉剑拿不到,生意做不成了,我们是直接回鬼门复命,还是继续追屠杀蔺家的那行人?”
琴鬼抬了抬耳鬓的头发,说道:“我们劳累这么久,总该歇歇,剩下的就让判官交给刀鬼他们罢。”
她此次过来本是存了私心。她知道蔺清潮的母家就是这杭州蔺家,本来想过来见识见识,谁知这样不中用,她人都还没到,竟然死光了。
两人商量罢,取了马匹,直接出了杭州城。
蔺子归浑浑噩噩,任由他们摆弄,直到骏马过长街,经过花宅。
蔺子归看到花世叔出来,因走的急,险些在台阶上摔了一跤。他身后跟着许多家仆,花大哥在一旁搀扶他。
她知道他一定是得到消息了。她恨不得立刻跳下马去,向他哭诉船上的遭遇,但一想到花家母女的尸体,她又怕见他。
护着她的汪常死了,月儿也怕凶多吉少,她若去见他,是不是也会连累了他。
蔺子归将脑袋埋在琴鬼怀里,又忍不住啜泣起来。 琴鬼不耐烦的啧舌:“小鬼,不要弄脏了我的衣裳!”
她便忍住不哭,身子一抽一抽,脸色苍白,双目红肿,模样煞是可怜。
未出城之前,蔺子归尚怕遇见那群人,因而埋着头,一句话也不敢多说。
当晚三人没能找到落脚的村镇,宿在山野之中。
三人围坐在篝火前,四周昏暗,唯有眼前的一片光明。
蔺子归倦惫不堪,却如何都睡不着,一闭上眼,眼前皆是满船的尸体,不尽的鲜血。
一切恐慌与茫然散去,待得她接受了这件事,只剩下绝望与无尽的仇恨。
她越是想起家中人死去的模样,心中越是难熬。
她少年心性,终究不懂得韬光养晦,不知道忍。
她向那两人道:“你们鬼门是不是什么杀人的生意都做?”
那男人懒得理她,头也不抬。
倒是琴鬼很有意趣跟她聊,笑道:“是,你一个小小家仆倒是知道我们鬼门?”
她道:“我有一桩生意要跟你们做!”
那男人抬起头来,朝她多看了两眼。
琴鬼笑吟吟道:“你要做什么生意?”
“今日向蔺家动手的那行人,我要他们所有人的命!”
琴鬼抓住她的衣襟,一把提了过来,一手捏住她的脸颊:“这可是笔大生意,不知道你出不出得起报酬?”
“我,我……”蔺子归这才想起来,她家破人亡,如今不是蔺家小姐,只是个没了根的家仆,又有什么报酬。
要说能做报酬的,也不是全然没有,还有那把剑,但是娘说……
她还没有说出口。琴鬼已经说道:“你既然知道鬼门是做杀人生意的,那知不知道我们鬼门是吃人的?”
蔺子归一愣,摇了摇头。
琴鬼指甲划着蔺子归的脸,笑道:“我瞧你细皮嫩肉,想必肉质一定极好。”
蔺子归看向她艳红的双唇,此刻觉得像是鲜血染的,听着她发出阴沉的声调,再瞧见那露出的尖牙,她一个寒噤,往后缩了缩。
琴鬼眼中笑意更浓:“不如这样,我接了你这桩生意,就用你来换!”
那男人面色一改,沉声叫道:“琴鬼!”
鬼门的规矩,口出无戏言。既然说出了要接生意,就不存在玩笑,这生意是必须接的。
琴鬼正在兴头上:“你不要多嘴。”
那男人说道:“那行人势力复杂,身份多是不明,明处暗处的都有,深不可测,你若追杀这些人,势必竖敌多,这桩任务危险的很……”
琴鬼瞥了他一眼道:“剑鬼,你管的也太宽了。”
剑鬼张合唇瓣,再无一句话。琴鬼做事,最烦他人插手干预,他知道他劝不过她。
琴鬼再看向蔺子归,手指点了一下蔺子归额头,说道:“你这人聪颖,眸子里有灵气,脑花一定极鲜美。听说有一道佳肴便是趁着猴子活着,敲开它的头骨,用美酒灌到脑花里去,再来食用,味道极美,想来人脑做来味道也是一样。”
琴鬼舔了舔嘴唇,又摸着蔺子归心口,说道:“你这人又忠心,心脏一定暖甜可口。”
“你这五脏六腑皆是大补之物。”
蔺子归听她说的这样具体,稍一想象,便忍不住吐意,伸手捂住了嘴,眼角都憋出了泪花。
“如何,你还要和我做这桩生意?”
蔺子归望着她良久,放下双手:“我给你!你只要杀了他们,我什么都给你!”
此番倒是琴鬼愣住了,剑鬼叹息:“这次看你要如何收场。”
剑鬼望向蔺子归,打量着她:“如此见闻胆识,倒不像是寻常家仆。”
琴鬼忽然笑起来:“好,很好。”
她一把提起蔺子归,将她扔到马上,随后自己也跨上马背,马鞭一打,骏马嘶鸣一声往山上奔去。
直到密林处,马匹不能通行,琴鬼下了马,将她拉下来,仍往林深处走。
琴鬼将她扔到一处山洞前,又丢了一只匕首给她,说道:“既然你是真心要同我做生意,那我便允你。”
“只是如今你这身板还不够我塞牙缝,肉质也不够韧。我将你在此处放养半年,你若活得到我回来寻你,自然最好。”
“你若活不到我回来寻你,那便是你诚意不够,就可惜了这上好的食材,算我仁心善行,施舍了这山中豺狼虎豹罢。”
说完之后,琴鬼转身便走。四周野兽时而长嚎,便连鹧鸪之声也变得阴森诡异。蔺子归如何不怕,追着琴鬼走了两步,哪里追得上她。
琴鬼丢完了蔺子归,策马回来,歇息了一晚,与剑鬼回了鬼门复命。
半年来她时有任务,有时想起蔺子归来,也觉得这丫头不是成了虎狼的食物,也该自己逃出山去了,渐渐就忘了这事。
直到一年后,她才再次想起她还有一只食材养在山野中。
近来无聊,她兴头又起来了,便到当初那山林中去寻。
凭着记忆走到山洞前,在山中寻了一圈,都没见到人,正要败兴而归。
忽听窸窣之声,速度极快,她一回转身,出手如电,抓住袭来之人的脖颈,另一手钳制住她的手腕。
她手里抓住的这人蓬头垢面,衣衫褴褛,还是个孩子。
她偏头看到她握着的匕首时,才认出了这就是她一年前养在山野里的食材。
四面聚集了几只野狼,朝着琴鬼呲牙咧嘴,喉咙里发出咕噜声,或是短促的嗷叫。
琴鬼嗅到蔺子归身上的血膻味,看到蔺子归眸子里狠厉的光时,她目光一亮,笑道:“你成头狼了!”
“好,我喜欢!”
蔺子归年幼娇弱,成年人都斗不过群狼,她更是斗不过狼了。
但人有别于畜牲,便是在于头脑。
她虽年幼,见识却广。她将野狼便溺之物涂抹在身上,沾染了狼的气味,野狼便将她视作同族。
单单作为狼族,也不一定能活下去,因而她杀了头狼,成了新的头狼。
当初在家宅中集万千宠爱于一身,有多风光,如今在山林之中过着茹毛饮血的日子,便有多落魄。
琴鬼欢欢喜喜的将这头狼崽子带回了鬼门,让属下将她收拾收拾后,仍旧是当初那个灵秀的小丫头,只是如今眉梢染了戾气,身子骨也不像个柔柔弱弱的世家小姐了。
蔺子归记得当初的约定,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然而等着她的,不是被大卸八块,不是被敲开天灵盖被挖去脑髓。
等着她的是一枚银针。
琴鬼说:“我要收你为徒,你若允了,师父会帮你追查灭蔺家满门的幕后凶手,一个不漏。你若不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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